2017年4月29日 星期六

關切痛苦


人在受創時,不止傷到身體,也傷到腦內的情感核心。這樣的傷口,會恆久影響一個人的生命。

受傷的感受,本質是痛苦的。這種痛苦的本質,使人本能迴避再次接觸或談論這種感覺。許多受創過的人,會盡全力將這些痛苦感受逐出生命之外。

人是否能斷絕自己痛苦的感覺?在某些極端的狀況下,這是常發生的事。親人過世、生存遭受威脅、情感受到背叛,當原本穩固而安全的感受分崩離析時,痛苦的感受超出我們所能承受,我們可能會失去感覺,失去生存的方向與希望。

這種感受,無論是短暫或長久,都會不斷在生命中重覆經歷。

在此我們遇到難以克服的困境:我們希望沒有痛苦的感受,但痛苦的感受已然是我們的一部份。

記得我剛憶起我童年受性侵回憶時,我意識到自己的傷害,我問太太一句話:「我是不是永遠不會好?」說完我忍不住哭起來。那種絕望,我今天依然記得。我困惑自己是不是個壞掉的人,而這些痛苦是不是永遠不會離開我的生命。

這種困惑是矛盾的,即使我知道我今天已脫離傷害我的人的掌控,我依然感受到他們奪走我生命所有希望與他們給我的痛苦。

關鍵不在外在環境的改變,而在我腦中的情感核心被嚴重傷害。這種傷害,無法因爲認知或環境而改變。

但我應該如何奪回自己的人生呢?

受傷的情感核心需要照顧,才有復原的機會。復原需要歷程,而這樣的歷程會牽涉到痛苦。並非是復原使人痛苦,而是重訪自己受傷的回憶本質是痛苦的。

許多人會本能迴避這件事,透過各種專業術語或標籤試圖壓抑、轉移或延遲談論自己生命的困難。談論這些事是令人害怕的,因為它們本質如此。當我越迴避面對我的痛苦,我越感到孤獨,我越相信我與這個世界是沒有連繫的。我人生中最熟悉的感受,就是孤獨與絕望。

但我想要與這個世界連繫。

但這個欲望又使我感到莫名恐懼。我會不會失敗,我會不會再次被忽視,在我跨出這一步前,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人是情感動物。雖然我們不斷強調理性判斷的重要,但情感依然佔據我們腦的核心。在我們的腦海深處,使我們生命感到希望、活躍、恐懼、絕望,是我們情感核心。在那個深處,情感記憶是永恆的。它不存在時間、空間、因果的理性判斷。當它受到滋養,我們人生感到希望與愛。當它有傷痕時,痛苦的感受會烙印心頭。

是否聽過許多人最深刻的回憶,並不是什麼功成名就,而是小時候與父母親一起經歷快樂與難過的小事。有些人會因爲在自己覺得最需要幫助與理解時,被父母教訓一頓,成為自己人生無法忘記的感受。

這並不是什麼多愁善感或脆弱的證明,而是兒童大腦在成長中情感發展的自然結果。我們需要照顧者的肯定與愛去滋養腦袋深處的情感核心。有保護與理解,我們感受到安全與愛。沒有受到保護與理解的孩子,會長久感受到孤獨與恐懼。

許多親子部落客,常拍攝恐嚇自己小孩的影片,並自許「教養專家」,使我不寒而慄。二到三歲幼小脆弱的兒童即使沒有受到嚴重傷害的事件,父母長期威脅、冷漠與抽離,一樣造成恐懼的結果。

小孩並不是不會受傷的,但他需要支持與保護才能使內心的傷痊癒。成長中我們常要經歷這樣的過程。通常長期受虐的小孩沒有這種外在條件,他們會經歷長久孤獨與痛苦的感受。他們需要更多時間,去拾回對人的信任。這並非是簡單的事,但是可以做到的事。

要修補這樣的傷害,我們需要長久、穩定而安全的環境,去傾聽那個受傷的情感。並且給予時間與智慧去釐清傷害的原由。多數長期受虐的小孩,堅信所有傷害都是因爲自己的存在,帶給父母麻煩。「一切都是我的錯。」要扭轉如此深刻的信念,必需理解傷害造成時的脈絡,才能釋放我們在最脆弱時所隱藏在內心的恐懼。

當這些情感核心的痛苦能量適切釋放後,長久爲過去痛苦的人才有機會回到當下生活的感受,並看見自己。這是漫長的旅程。旅途中有許多人因人生真實的殘酷而選擇放棄生命。我自己也面對過許多這樣的選擇。我無法給什麼建議,我只能分享我的感受。雖然我知道痛苦的經歷已然過去,但痛苦的感受依然佔據我的一切,讓我看不見未來,感覺不到期望。但生命有過美好的時候,我想再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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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包

2017年4月15日 星期六

麵包

我一直記得那家店的雜醬麵。五歲的我常帶著飢餓的感覺,克服我對馬路和車子的恐懼去找這家麵店。

為何一定要這家麵店?因為那是我當時唯一認識可以吃飯的地方。當我對爸爸說肚子餓時,他會帶我來的地方。雜醬麵,酸辣湯。有時他不願意起床,我必須自己去麵店。

因為當時我五歲,我不確定錢該怎麼使用。我也不確定那些紙鈔給了別人以後,究竟代表什麼意思。我認識硬幣,我知道五圓可以換到零食乖乖,但我沒用過紙鈔。我也不確定這張紙鈔在這家麵店,和其他地方使用起來有什麼不同。爸爸曾跟我說過這家麵店最貴的是牛肉麵,我不知道價錢,我只認得一到十。我記得我曾經獨自去麵店時叫了這些食物,但身上沒有足夠的錢。

麵店的老闆娘是媽媽學生的家長,她可能曾經跟媽媽說過一些話,可能是我太小,一個人去吃不好,也可能是我欠錢,點了的東西不夠錢。媽媽覺得很丟臉,後來就禁止我再去那家店吃東西。

我從未住過這個家,我不知道該怎麼適應這個陌生的地方。他們說我會留下來,但我不確定。我在奶媽家住的那三年,他們沒說過我何時可以回來這個家,當我真的回到這個家時,我覺得很陌生。

當我在奶媽家時,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回到我我爸媽的家。我將奶媽家這些人視作絕對的壞人,我將我短暫人生中的黑暗與惡全然投放在她們身上,然後將所有的希望與善,放在我幾乎見不到面的父母身上。

我堅信,我父母會來帶我走,而這些惡人,會從我眼前永遠消失。隨著每一天過去,這個信念就遭受打擊一次。隨著每晚無法入眠的夜,這個信念又再磨滅更多。當這三年過去時,其實我認不出來我的樣子,我相信什麼,我在想什麼。我是個空洞的殼。

我很胖。奶媽家所有人在餐桌上吃晚飯時,他們是不給我夾菜的。他們決定我要吃什麼,在我碗裡。我看到餐桌上想吃的,他們不准我吃,我只能吃我碗裡的。如果不吃,那天晚上就沒得吃。我記得有很多晚上就是這樣,我的碗就收起來,晚餐消失。睡前如果我肚子餓,他們會泡咖啡牛奶調味乳給我喝。調味乳很甜,到今天我還是記得那個甜味。喝完我就睡。三年過去,當我剛回到我爸媽家時,我很胖。

回到家後,我並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回到家,一個永遠的家。晚上我總是睡不著,或在惡夢中醒來。我常看著天由黑轉藍,再翻白。聽著鳥在清晨叫,覺得肚子是說不出的餓。有時會餓到流淚。要是早上有起床的話,我記得我可以跟哥哥一起喝羊奶,那我就不會太肚餓。要是我沒有醒來,就沒得喝,只得挨餓到下午。現在回想,我不懂爲何媽媽不叫我起來吃早餐,或留一點點羊奶給我。

爸爸白天在睡覺,他藝術家晚上工作,這樣小孩才不會吵到他。白天如果我叫他,他會很生氣,包括我肚子餓。後來他就要我自己學會去麵店吃麵。當麵店老闆娘跟媽媽說了一些話以後,媽媽就要我不要再去那家店吃麵,她在家準備了麵包。那個麵包上有綠色的東西,吃起來很辣,我不敢吃,所以還是去了麵店。

媽媽對我去麵店很生氣,對我怒吼:「你不吃蔥花麵包,不然你想吃什麼麵包?」

在那一下我凍結住了。

有幾樣東西在我身體和腦袋裡快速的奔跑。羞恥。我給媽媽憤怒和麻煩,是因為我無法忍受我身體裡的飢餓,我不應該感到肚子餓。但我真的餓,尤其在一夜沒睡,沒趕上早餐,午餐爸爸有沒起床時,我真的很餓。當身體裡飢餓感撞上我讓媽媽生氣的感覺時,我覺得非常羞愧與痛苦,希望自己從未存在過,從未發生過這些事。

另一個感覺是疑惑。我認識的食物很少,我在奶媽家從沒吃過麵包,也不知道甚麼叫麵包。「蔥花麵包」是那個我不喜歡吃的東西,但想吃什麼「麵包」,我連「麵包」是什麼我都不懂,我不知道我能有什麼選擇。

因為不懂甚麼是「麵包」,所以我覺得自己困惑又羞恥,覺得讓媽媽覺得麻煩、生氣,我是個很壞、很糟糕的小孩。我回答不了媽媽的問題:「我想吃什麼麵包?」我看著地上,凍結,害怕,茫然。

從那時我就常熬夜不睡,等吃早餐。早上吃東西時常狀況很差,邊吃邊睡,常因為這樣打翻羊奶,讓媽媽生氣。然後我會在家等媽媽回來,爸爸跟我說短針指到四,媽媽就會回來。通常那時我才能吃到東西。有時針指到一或二,爸爸有起來的話,他會帶我去吃東西。沒有的話我就要等到四。

我記得我看著短針時的感覺。它不動。

我盡量去找一些事情不去想肚子餓的感覺,但回來看時鐘時,短針還是像沒動過一樣。我常看著它,求它趕快動。

在等待它動的時間裡,我常掉入一個錯覺:我在奶媽家裡,我盯著日曆,等待著那個一個禮拜一次的綠色日子趕快來,然後我爸媽會帶我離開,永遠離開這個恐怖的地方。每天那疊紙會撕掉一張,我很希望它全部撕掉,只留下綠色數字的日曆。我最痛恨奶媽說的話:「他們不要你了,你是我們家的小孩。」在這裡,至少我在盯著時鐘時,沒有人會向我這樣說。

但時間還是沒有前進,如同過去困在奶媽家三年般漫長,一分一秒折磨著我飢餓的感覺,時針就是這麼殘酷的緩慢。當媽媽下課回來時,我常會哭出來,我終於等到妳回來了。回家那兩年,我很快就瘦下來。

記得我再大一點的時候,大概是小學一、二年級時,同學帶我走進麵包店,他告訴我這個和那個都是麵包時,我帶著複雜的情緒在那家店裡不知如何自處:原來這些都是麵包。原來這就是麵包。我帶著羞愧和憤怒的眼淚,在內心裡發誓,我這輩子絕對不吃麵包。

許多受虐的兒童,在飲食與自我照護上有很大的困難,因為他們在成長期間未受到照顧。記得當我人生第一次吃泡麵時,我感到圓滿。那種奇怪的感受是,我終於能掌握一樣我能隨時想吃就吃,並自己完成的食物。

我今年37歲,已經自己作菜多年,最近在吃東西時,過往的羞恥感又湧上來:當我覺得好吃,吃的開心,吃帶給我安慰時,領悟到我三十多年來有多痛恨吃,以及痛恨因為吃東西被成人們羞辱這件事。

今天曾經用吃來控制我的人都已不在我生活中,但因吃東西而感到的慾望與滿足,依然與羞恥感緊密相連。我知道我需要一段時間,去區分出那些人以吃來羞辱我的感覺,以及我身體上真的因吃而感到滿足而快樂的感覺。我先是感到羞愧,我這樣對待自己身體三十多年,卻毫無查覺。接著感到憤怒,對於自己被剝奪基本身為人的需求。他們從未承認過自己的錯,但我父母是虐待小孩的人,那不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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