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9日 星期六

破繭而出

這是一個女人的夢。

女人來到一道黑暗的門前。她敲門。應門的是個老人。

「妳終於來啦!」

老人拿出一碼一碼的埃及亞麻布,將女人從頭到腳包裹並倒吊起來。

「這將會花妳很多時間。」

被包裹在亞麻布的繭裡很暗。女人漸漸感覺到自己在繭中溶化為液體。

房間裡有扇窗。老人與繭就看著窗外秋去冬來,經過了好幾年。

終於老人將繭拆開,裡面有隻濕淋淋的蝴蝶。女人問:「牠是大還是小呢?」

「既大也小」老人回答。

老人將蝴蝶帶到有陽光的房間。蝴蝶曬乾翅膀。

老人見證著這個過程。他說:「不要想過去,也不要想未來,感覺現在。」

蝴蝶回到當初那道黑暗的門口時,老人告訴她:「妳可以飛往任何一個方向,但妳要活在這中心。」

蝴蝶飛上天空,再降落在地面上。漸漸的,蝴蝶變成一個女人。

女人感覺到蝴蝶在她的心中。(以上改寫自《轉化之旅》)

從創傷中復原的歷程,像是毛毛蟲破繭而出的歷程,有黑暗的時候,有漫長的等待,有安全而穩定的環境守護。

這些珍貴的歷程,當時間到時,必須心無旁騖的放下,讓陽光接觸長出的翅膀。

感受陽光。感受蛻變。感受在這漫長的歷程中所長出的自由與力量。

飛翔的一刻,我們必須離開那長出這一切珍貴之物的小房間,飛向自由、龐大且不確定的世界。

世界也許是充滿不確定、恐懼與傷害的。但陪伴與見證我們走過黑暗之刻的朋友給出最後的忠告:不要忘記你自黑暗的繭中等待的歷程,不要忘記你蛻變的翅膀。不要忘記你自己。


在風雨中,給重獲自由心靈的朋友一份真摯的祝福。

2017年6月30日 星期五

「為你好」的傷害在哪裡?


最近都在畫畫,想起很多過去的事情。

一次是在國中時,畫了一張樹的素描,覺得自己畫得很好,拿給爸爸看,想跟他分享我畫畫的喜悅。

他看了面有難色,告訴我不要做美工科做的事,這只是苦工,對我未來沒有幫助。

我爸爸是畫家,我那時沒聽懂他的道理,現在還是不懂。只是當時失落的感受今天依然鮮明。

最記得的是讀美術系以後,他常問我「畫這個要幹嘛」,「又不能賣錢」,「畫這些有什麼意義」。他常說自己五分鐘就畫完的東西,有人很快就會用幾萬塊買走。然後再問我一次畫這個有什麼意義?

我在畫畫這件事情上,有很深受傷的感覺。我愛畫畫,但每次一拿起筆,我就感到癱瘓無力。

當我試圖要振作畫畫時,胸口就會迴蕩我爸爸的聲音:「畫這個要幹嘛?」「又不能賣錢!」

後來我主修雕塑,大概有十年的時間沒再動畫筆。我對創作的熱情還是在的,但我無法拿筆。

有一種傷害,叫做「為你好」。最原初的痛苦,多數發生在親子間。

「明明我可以,但你就是不相信我。我要怎麼證明自己?我可以怎麼辦?」

當你想分享內心最真實的感受時,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相信你、無視你、否定你、拒絕你。人會無力,人會無助,人會癱瘓。

小孩在成長的歷程裡,需要與照顧者分享內心真實而重要的感受。得到聆聽與真誠的回應是成長中重要的養分。

有時父母會急於講道理或工作過於忙碌而忽略了孩子的感受。孩子雖然可能會受傷,但只要照顧者懂得彌補與接納,傷痕是可以痊癒的。

父母說「為你好」時,若沒有真誠的討論與交流、說清楚能與不能、解釋事情的後果、提供足夠資訊、理解小孩的想法,結果無視孩子的主體與選擇,便會構成傷害。

「為你好」不是原罪,需要看事件、關係、溝通歷程與成熟度。

孩子最痛苦的,是感受被忽略、扭曲、否定。長久在這種互動下成長,構成對小孩的情緒虐待。情緒虐待是長久影響人生活的心理傷害。

我永遠記得我跟媽媽說我想回家,奶媽對我很不好,媽媽別過頭去,繼續跟奶媽聊天時的表情。

我被迫住在奶媽家中三年。他們一家四口性侵我。我每天晚上跟他們睡在一起。我在恐懼與痛苦中求生。沒有人理解我的心情。

奶媽把我的娃娃、畫紙和畫筆丟掉,我告訴媽媽,她沒有理會我。

即使回到家中也是一樣。沒有人想理解我住在奶媽家中的感覺。

我記得剛回到我父母家裡時,我拿到畫筆時的興奮與焦慮。我終於有筆跟紙可以再畫畫了!但我好害怕我畫畫時,我找不回我的快樂。

我拿起筆,想著我要畫什麼,我忍不住大哭,像是在為我人生的寂寞與永遠失去的快樂而哭。

這種否定與忽略感覺的互動,滲透在我的成長,彷彿成為我永恆的感受。

感到受傷時,父母說我不夠堅強。

在晚餐分享感受時,沒人說話。

在學業上已盡了全力,但父母依然說我不夠努力。

三十年後,我跟太太提起這些記憶,依然心痛。我的父母說起把我送去奶媽家的決定,也只是跟我說他們那時經濟能力不好,他們已經做了最好的決定,而這些決定都是「為我好」。

我開始理解這些傷害的源頭,不是別人,是我父母。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無視了我的痛苦。我若要解決這些痛苦,我必須正視痛苦的來源。

這三年來,覺得自己不夠好的感覺依然時常襲上心頭,但我學會和心裡傷害我的聲音對話。
我也許得不到無視我、傷害我感受的人理解,但我可以學會理解這些感受的來源。

我也學習欣賞我自己,我學著畫畫,並和太太討論我值得欣賞之處。我學著與欣賞我的人相處,並學著接受別人的好意與讚美。有太太的陪伴,我學著重建對人的信任,也學著欣賞另一個人。

這是我一生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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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22日 星期四

阿嬤家-和平與女性人權館:「不再沉默-自我療癒講座」演講稿:從創傷走向復原的自我療癒故事

謝謝分享當天阿嬤家館長康淑華小姐與我們對談,對談過程中有很多火花與意想不到的展開。我們有談到社會運動、談到受害者如何克服大衆目光的恐懼。對話過程讓我們回憶起很多復原的心路歷程,深刻而溫暖。以下是我們為當天分享準備的講稿,雖然不是當天對談的記錄,但也是我們回憶復原歷程的一些整理。



訪談大綱

一.選擇面對童年傷痛的回憶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我們非常佩服潔晧的勇氣,不知道自從這個記憶盒子打開後,在復原的歷程中您當時的身心的狀態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潔晧:
  • 【頭痛】一直以來,我常常頭痛。以前我每星期都會回父母家吃飯,吃完回家,就會頭痛兩三天。我過去以爲我的腦是不是有什麽問題,才會讓我不停頭痛。我也曾以爲父母家是不是空氣不流通,所以我頭痛。後來沒回父母家以後,就真的沒有頭痛過。我一直以爲我頭痛的困境,大概不會有什麼改變,但事實就是當我回憶起我童年性侵的經歷,開始處理我的傷痛,而且沒有再回父母家後,就沒再頭痛過。我沒法否認這事情。
  • 【瘦】開始處理童年創傷,體重就急促下降。我本來的體重是53-55公斤之間,但復原期間就掉了10公斤,到現在還沒有胖回來。
  • 【沒食欲】剛回憶起童年的創傷時,蠻長時間是吃不下。知道時間到,要吃東西,但我吃東西變得有困難,我吃不下,我沒有食欲。我沒有辦法吞東西。我有勉強自己要吃一點,但還是吃很少。這狀況嚴重時大概持續一到兩個星期。後來有好一點,我開始跟思寧每天每餐在家一起煮東西。我在煮飯時,我感到自己能掌握自己的生命多一點,這感覺讓我非常踏實。
  • 【皮膚】一直以來,我很容易過敏,我常抓破我的皮膚。常常從一個小傷口,慢慢變成一個比50元硬幣還要大的傷口,然後無法癒合,不停流水。吃什麼藥物或塗藥物也沒有好,就算一個傷口好了,皮膚很快就會出現另一個傷口。在開始處理創傷的時候,這狀況更爲明顯。後來我理解皮膚的狀況與我焦慮的程度有關。意識到這點以後,我皮膚過敏狀況就慢慢減少。
  • 【自我認同】除了身體狀況的轉變,我對自我的認同,產生了很大的衝擊。這是從來沒有過的變化。我出現很多新的問題。我跟我認識的自己不一樣,這很震撼我。我認識的自己,我認識的人生,我認識的家人,突然出現不一樣認知。我不知道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從來沒有想過原來我是這樣。當我的回憶一個一個回來,我的世界慢慢變得不一樣。當時我不知道世界會變成怎樣,但我知道眼前這些事情不克服,我也走不下去。童年經歷性侵的事情很深刻,而且影響我生命。我從沒有想過我會面對這樣的困境。
  • 【家人關係】跟家人關係的轉變,對我帶來很大挑戰。從小以來,我很想拉近跟家人的距離,我一直很努力和積極。但當我跟他們説出我童年經歷性侵的事情,哥哥叫我不要談;父母說我記錯,說我想太多。我對家人有了新的認知。或許他們從來都是這樣,只是我沒有要看到。也許我一直希望他們能給我一個新的理由,去解釋爲何他們這樣對待我。不過,在我說出性侵經歷時他們當下的理由與解釋,我知道我要死心。我知道我跟他們的關係沒有改變過,我發現我們之間有很深的隔閡。我看到他們沒有想要做什麼挽回我們的關係,或彌補他們的過錯。父母後來委婉的拒絕跟我見面,我很錯愕。而當這個不接觸不停延長,我就慢慢決定暫時不跟家人接觸,一方面不想再被父母拒絕,同時我也開始認真處理我自己的事情。
  •  【夢】很感概很多事情無法跟以前一樣。我想跟家人保持關係,但是我做不到,因爲這不是我能選擇的。但是家人依然在我生命中有很重要位置,所以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不停夢到他們。在夢中,他們都不講話。我希望他們說個什麼,但是他們都沒有説話。這持續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直到我覺得我的生活感到安穩一點,這個夢才漸漸消失。
  • 【頭暈】不是頭痛,是一種暈眩,腦袋有一個很大的東西在轉。我常要很努力把這狀況平復下來。這種狀況下我沒有能力處理其他事情。


二.在自我療癒的過程中曾經選擇哪些方法幫助自我復原?

潔晧:
  • 【跟太太說】我會跟太太訴説所有回憶和討論回憶中所有的感覺。有很多的情緒、哀傷與痛苦在裏面。我必需花很多時間討論作爲小孩子的我的感覺,有時我會說出一些我自己也會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和感受。這件事情對我本來相信的事情有很大變化。我本來認爲,要是我對一個事情有感覺、有感受的時候,說出來是沒有意義。這是很深刻的信念,我大概自青少年開始沒有懷疑這個信念。[大概是因爲我的父母從來對我分享的任何感受,都沒有反應。]我以往相信任何跟自己感受相關的事情,要自己處理。當我決定要跟太太說的時候,起初我還是不相信說出來有用,但同時我也想真真實實的去改變這個困難,所以我試著跟太太說。在我剛認識太太時,她有一個特點,她會接納別人的情感,然後會鼓勵對方說下去。就算我們在說高興的事情,她會表達欣賞我的方式,理解我的感受。這事情讓我感到很溫馨。我沒有跟其他人對話時,有過這樣的感受。我的成長的經歷中,我沒有遇到這樣的人。直到現在,我們依然花很多時間聊天,我想到新的回憶與生活上有什麼感受,會努力立即就說給太太知道。
  • 【寫作】當我説到一個程度時,我發現我說不下去。我說的時候我充滿著困惑。我會停下來。我換寫的。我花很多時間想我該怎麼說,說到讓人聼得懂爲止。我可能會花兩、三天,寫下一個感覺。我會花很多時間想著同一句話,把這個感覺變成為一句子。這句子會在我腦海不停重復,到一個程度,我會感覺到對了,是這一句話,是這一個感覺。最後這感覺通常會變成一篇文章。這歷程需要很久時間。寫出來後我會感到如釋負重。我然後會給太太看,因爲若是她能理解,我就會覺得放心,好像完成一直以來的願望。我很在意太太看的反應,因爲我很在意別人在看我的感覺時有什麼反應。剛開始訴說自己的經歷和感覺時,很害怕思寧反應不好的話怎麼辦。大概說了1、2年,這恐懼就不存在了。我現在還沒開始說的時候,就已經可以預計到太太大概有什麼反應。這讓我很安心。
  • 【透過閲讀尋找知識】我們有過很疑惑的時候,不知道怎麼走下去,或能不能繼續走下去。所以我們去找兒童性侵害相關的資料。有很多我們今天已經很清楚,但那時對我是新的知識的東西。對我影響最深刻的是有相關經歷的人寫的心路歷程,對我影響很大。我常常邊讀邊哭,有人願意寫,有人把心路歷程寫出來,我很感激,又覺得哀痛。覺得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在文字裏。雖然是短短的文字,很珍貴。後來接觸到《哭泣的小王子》得到比較結構性的理解童年性侵的身心狀態。後來也繼續看很多不同的文章,直到接觸到《The Body Keeps the Score》,我們得到更多新的知識,理解腦部結構與情緒運作的關係,理解到創傷對大腦的影響,這幫我們走更遠。
  • 【畫畫】繪畫一直幫助我穩定情緒,協助我保持心情平穩。《The Body Keeps the Score》寫到表達性與藝術性的活動,是自我療癒中非常有力和深刻的協助。
  • 【訓練記錄夢】我跟太太討論很久夢的意象和感受。現在我們習慣,起來時,立即說自己的夢,這非常有效的幫助我表達深刻的情感。我們也花了一段時間練習,一開始無法做到這件事情。有時候是把夢境說過以後,才理解真正的意涵。有些意涵確實非常深刻。


三.當初決定出書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的過程中,曾面臨哪些掙扎?

潔晧:
  • 【FB:家人關係】出書不是一個掙扎。第一次公開是一個掙扎。掙扎會不會傷害到家裏的人,也不知道我會怎麽樣,跟家人關係會變怎樣。我記得我跟我父母說我童年經歷性,大概兩個星期之後,醒來來覺得很生氣。氣到覺得,我不知道怎麽形容。我覺得我沒有好好面對我自己。我那時候跟太太說, 我要寫在FB上,放在公開的地方,爲什麽這事情只有我覺得是不對,爲什麽只有我一個人在忍受痛苦。就決定要放在網路上。放在網上10分鐘内,我爸爸傳訊息來,很反常的說掛念我,不要放在網上,龍蛇雜處的地方。我更加憤怒。也更肯定我過去的憤怒。我用FB以來,沒有封鎖過任何人,我爸是我第一個封鎖的人。我然後封鎖了家族的其他人。
  • 【報導:外界眼光】蘋果日報人間異語的訪問。不知道人家會怎麽看我,人家會怎麽看待這事情。會擔心人家相不相信你。報導出來後,我花了一點時間去適應網絡上的評價。不是所有評價都是好的。我讓自己去適應這事情。
  • 【出書:寫作很痛苦】我覺得辛苦,我需要把不同的事情感受重復來回看,把它組織起來。我覺得痛苦。好像跟我以前處理事情方法不一樣。以前若是事情困難,我會咬牙撐過去。我會可以預計我要撐到什麽時候,可以渡過這難關。寫書不是這樣,我必須不停重復不停看自己說的話與經歷,寫書時已經不是面對過去的顧慮。


四.在陪伴阿嬤(前台籍慰安婦)的過程中,阿嬤到日本的高中及大專校園對年輕學子講述自己沉痛的生命經歷,並在國內參與許多的抗議行動,這個過程帶給阿嬷的感受及衝擊,對於她們從創傷中走出,有著一定的比重。不知道對潔晧來說,公開演講除了得一次次面對不想回憶的過去,還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潔晧:
  • 公開敘說創傷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如同「阿嬤家」提供受害者一個安全而穩定的空間,讓痛苦的經驗得以述說與聽見。當這樣的經驗被持續看見,相信對整個社會是正向的力量。
  • 每次公開演講,都讓我更肯定我的感受。每再一次述説讓我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也讓小時候沒被聽到的聲音,被台下的聽衆聽見。這過程讓我更堅定聽見自己的感受。


五.陪伴性暴力的倖存者信任和接納十分重要,請思寧分享在協助復原的歷程中如何進行支持?

思寧:
  • 【相信】請相信倖存者說的經歷和感受。一些受創的經歷,可能是我們一下子無法想像,可能牽涉你認識的人,可能剛說出來時有印象模糊不清的時候,但聆聽者的相信對倖存者十分重要。
  • 【耐心聆聽】三郎起初說的時候很簡短,我會鼓勵他多說一點。我會告訴他我想知道。要注意讓他多説話,而當對方面對失語困境時,要注意對方敍説的過程會變得非常漫長,並可能需要重覆敍述來慢慢把經歷和感覺說得完整。
  • 【努力理解他的感受】要理解三郎虐待的處境、感受與絕望等感覺是不容易的。我不懂得時候,我會告訴他我不懂得,告訴他我想要理解。他會多說幾次,我不清楚或疑惑的部分會再問他,務求真正理解他的感受。
  • 【真情流露】我會跟三郎流露我對他童年經歷的感覺。這包括很多哀傷、憤怒與難過。我起初會擔憂我的感受會給他帶來壓力,但後來我理解到他從小到現在,沒有一個人對他的經歷表達過感受,而我聽到他的經歷後有自然的情緒反應對他很重要。
  • 【不要批判】避免根據倖存者的身份、角色、個性來批判他的感受、行爲和經歷。受創的人處於脆弱狀態,他需要說出來,並需要得到接納,他才願意揭露更多。絕大多數時間,倖存者不是需要什麼指引,而是期待感受得到同理。感受得到同理,他們才可以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
  • 【穩定的價值與態度】堅持對錯,不要維護尊卑或權威關係而犧牲受害者。
  • 【不催促復原歷程】復原歷程非常慢,我會不停跟他說慢慢來。一切跟著他的節奏走。
  • 【維持生活穩定】盡量維持倖存者的三餐、睡眠、生活平衡、不讓他煩惱金錢或生活瑣事。
  •  【復原優先】在情況許可下,把復原放在生活的首要任務。
  • 【為他朗讀】在創傷困擾最嚴重的時候,他無法進行太多閲讀。我會為他尋找與篩選有用與適合的知識,朗讀給他聼。

 六.請兩位跟我們分享作為陪伴者或關懷者在表達關心的過程中有哪些事項需要特別留意,才能真正傳達善意和支持?
  •  思寧:【個別差異】陪伴受創的朋友時,要記得每個人的創傷經歷和感受也不一樣。嘗試把個別差異的敏感度放在心裏,不停去察覺對方的狀態和需求。經歷性侵的年齡,與加害者的關係,當下的復原支持,過往的受創歷史等,都會影響一個人復原的進程和困境。保有開放的心去聆聽他的經歷,是表達善意和支持的一項重要的事情。
  • 思寧:【主動詢問需求和感受】基於經歷創傷的朋友,他們很可能處於非常脆弱的狀態,可能會有恐謊、驚恐、失語等狀況,他會變得跟你平常認識的他,變得不一樣。這時候是很難照顧的,因為我們無法用一般及過去的認知去照顧他。在這時候,最好的方法是直接問他。如三郎在最困難的時候,完全沒有胃口,吃不下食物,我煮了一些他過往喜歡吃的食物也無效。後來多次問他,他才小小聲的說他想吃冰淇淋。當下我真的開心到不得了,因他終於有想吃的食物,我們便立即出門去買。然而,我們也要留意在不同的復原階段,三郎的需求會持續改變,所以我們細心的觀察和持續溝通。
  • 潔晧:【主動告訴陪伴者自己需求】要說出你需要什麼。不要讓別人猜。若你想要對方怎麼關心你,嘗試直接說出來。若對方說了讓你不舒服的話,也要在適當時候坦白告訴對方,要不然對方不會知道。
  • 潔晧:【不要忘記自己的努力】復原是條艱辛的路,不要忘記自己走過的每一步。也許某天醒來時,某個困難的感覺又重新襲來,不要忘記自己已努力克服了很多難關,眼前的感受只是眾多難題的其中一道。不要忘記自己的努力。

謝謝「阿嬤家-和平與女性人權館」提供當天活動的照片。


「阿嬤家-和平與女性人權館」訴說台灣慰安婦的歷史與生命故事,並定期舉辦一系列以性別人權、創傷復原、在地歷史交集之課程,是一個值得大家支持的好地方。






2017年5月13日 星期六

溫柔的對待性侵受害者,從避免二次傷害開始

傷痛雖然不能預期,但我們可以學習溫柔回應受傷的心靈。

我們要理解受害者在述説創傷或求救的當下,往往極度脆弱。他們可能會感到恐慌、不安或無法如常用語言表達。他們也可能對環境的聲音、氣味、變得比平常敏感,甚至感覺到身體的痛楚。此時,傷害性的回應可能會讓受害者退回黑洞,放棄與人溝通傷害的感覺。

作爲聆聽者,除了要不批判及耐心聆聽外,我們更應避免說以下類型的回應:1)不尊重性侵受害者的痛苦;2)關係至上;3)迴避痛苦;4)污名化性侵受害者;5)誤解復原的需求與歷程;6)合理化創傷;7)責怪受害者。這些話很容易會讓受害者感到「二次傷害」。請花一點點時間,閲讀下列的句子,讓我們更具體理解這些二次傷害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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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類:不尊重性侵受害者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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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沒那麼嚴重。」
  • 「事情沒那麼糟啦。」
  • 「還好吧。」
  • 「你想太多了。你太鑽牛角尖了。」
  • 「你讀太多文學了,所以很多幻想與虛假的感覺。」
  • 「你讀太多兒童保護的東西,誇大了你過去的經歷。」
  • 「你現在的痛苦,是社會化的結果。」
  • 「亂倫是很平常的事情。」
傷害:淡化傷痛,暗示性侵沒什麼大不了,對方不應那麼痛苦。
事實:性侵或其他形式的創傷,均會帶來長遠及嚴重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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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是你記錯了吧?」
  • 「你根本在編故事!」
  • 「這是假的吧!」
  • 「你從小也是這樣愛亂説話!」
  • 「你可能患了被害妄想症。」
傷害:質疑記憶,否定創傷。
事實:創傷事件的記憶是不容易隨著時間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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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才一次,沒什麼大不了。」
  • 「沒有插入,那應該沒怎樣。」
  • 「他只是用手指,你算是好運了。」
傷害:否定傷害,輕視對方的痛苦。
事實:傷痛是不能比較的。不論性侵的形式與次數,均會帶來傷害。無論任何形式的侵害,一次都不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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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 「已經是小孩時發生的事,應該要忘記了吧?」
  • 「童年發生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太執著了。」
  • 「難道你要記著這些事情一輩子嗎?」
傷害:暗示對方缺乏能力跨過傷痛。
事實:童年創傷對大腦有長遠影響,不是時間久了就沒有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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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是大姐姐教你口交,你有爽到啊!」
  • 「他長得帥嗎?」
  • 「你應該有舒服,有爽到吧。」
  • 「你本來也有意思吧!」
  • 「不想的話你怎麽會有高潮。」
傷害:扭曲對方的意願。
事實:侵害的事實不會因爲身體自然的性反應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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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類:關係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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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是你的爸爸,無論他做了什麽,你也要孝順他。」
  • 「爺爺不是這樣的人,你要小心說話。」
  • 「你的老師跟本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傷害:以孝順或尊卑論,掩蓋錯誤的行爲。
事實:請堅持對錯,不要屈服於輩份與社會期待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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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說出來,會傷害到家人!」
  • 「說出來只會毀掉這個家!」
  • 「你要顧慮爸爸媽媽的健康。」
  • 「為大局著想,功過相抵。」
傷害:團體或家族比個人痛苦重要。暗示對方閉嘴。
事實:說出受傷的經歷,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健康的家庭,並不會忽略任何成員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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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類:迴避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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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絕對寧靜/沒有反應)
  • 「我們說說別的事吧」 (突然轉話題/迴避話題)
  • 「你告訴我這些事情沒有意思。」
傷害:對方的經歷不重要,不值得回應。
事實:適當的回應代表你在專心聆聽、表達關懷與支持,同時也讓對方知道這事情很重要,值得認真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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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這些事情你只可以跟心理師說。」
  • 「只有諮商師可以幫到你。」
傷害:拒絕聆聽對方感受,讓受害者感到自己是特定族群,只能在特定場合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事實:請聆聽與相信受害者。每個人的選擇與歷程不同。若他希望與心理師討論,請支持與陪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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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類:污名化性侵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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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這是讓人丟臉的事。」
  • 「這些事情最好不要給其他人知道。」
傷害:增加羞恥感,暗示對方不要再説。
事實:性侵害是虐待事件,丟臉的不是受害者,而是加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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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一定要看醫生。」
  • 「你一定要吃藥。」
傷害:暗示有性侵經歷的人有病、有缺陷。
事實:要觀察個別狀況、需求、意願,提供適當的支援。同時我們需要尊重對方的自主權與復原歷程的控制權。不要讓對方覺得自己壞掉,不要認爲對方一定要做特定的事情才可復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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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類:誤解復原的需求與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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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要趕快開心起來。」
  • 「不要不開心。」
  • 「不要再不停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
  • 「你太悲觀消極了。」
  • 「你要樂觀正向一點。」
傷害:忽略對方傷痛的情緒;催促對方的復原時程。
事實:復原是漫長的歷程,急不來。請尊重對方的復原節奏,並理解與接納復原的歷程必定會浮現痛苦、哀傷、憤怒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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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要學會放下。」
  • 「你要看開一點。」
  • 「都已經那麼久以前的事了,是時候要往前看了。」
傷害:暗示對方沒有從傷害中復原,代表對方還沒做好、不夠努力。
事實:經歷創傷事件後,受害者會不自主地在過往的傷害與當下中擺盪。請理解創傷帶來的影響,停止誤解受害者的困境為他們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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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原諒爸爸了嗎?」
  • 「我可以原諒,你爲什麼不可以?」
  • 「原諒一切,然後忘記吧。」
傷害:具批判意味,讓對方感到自責。
事實:原諒不是復原最主要的課題,同時受害者有權利不原諒加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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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類:合理化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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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相信這是主的安排。」
  • 「凡事皆因果報應。」
  • 「這是上輩子的孽。」
  • 「你就當還前世的債吧。」
傷害:以宗教信念解釋侵害的發生。
事實:沒有任何原因可以合理化各形式的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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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這些傷痛經歷是爲了更重要的使命。」
  • 「那些經驗可以協助我們成長。」
  • 「這只是人生的一個歷程。」
傷害:把傷害合理化。
事實:我們不需要經歷虐待來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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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類:責怪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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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定是你小時候長得很性感。」
  • 「都是你在勾引他。」
  • 「爲什麼你總是吸引這些事情!」
傷害:責怪受害者。暗示對方疚由自取。
事實:虐待絕對不會是小孩或受害者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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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爲什麼沒有拒絕?」
  • 「爲什麼你不阻止他?」
  • 「爲什麼你沒有逃走?」
  • 「你怎麼不保護自己。」
傷害:責怪受害者,增加對方的無力感。
事實:除了因爲暴力威脅、年紀、體力及身形的差異,讓受害者無力抵抗外,受害者在無法反擊(fight)或逃跑(flight)時,也可能進入「僵硬」(freeze)的狀態,這是一種自然的生理反應,也是身體的保護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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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至此,可能會發現上述的回應是那麼的似曾相識。儘管理解說出這些安慰話是出於善意,但還是不會改變傷害的本質。或許我們難過時,未曾遇過支持與體諒的回應。或許我們也沒曾被教導如何以尊重的方式來聆聽他人傷痛。我們就從避免二次傷害開始,一起慢慢嘗試理解傷害,練習溫柔回應傷痛,相信我們可以創造一個對受害者更友善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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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29日 星期六

關切痛苦


人在受創時,不止傷到身體,也傷到腦內的情感核心。這樣的傷口,會恆久影響一個人的生命。

受傷的感受,本質是痛苦的。這種痛苦的本質,使人本能迴避再次接觸或談論這種感覺。許多受創過的人,會盡全力將這些痛苦感受逐出生命之外。

人是否能斷絕自己痛苦的感覺?在某些極端的狀況下,這是常發生的事。親人過世、生存遭受威脅、情感受到背叛,當原本穩固而安全的感受分崩離析時,痛苦的感受超出我們所能承受,我們可能會失去感覺,失去生存的方向與希望。

這種感受,無論是短暫或長久,都會不斷在生命中重覆經歷。

在此我們遇到難以克服的困境:我們希望沒有痛苦的感受,但痛苦的感受已然是我們的一部份。

記得我剛憶起我童年受性侵回憶時,我意識到自己的傷害,我問太太一句話:「我是不是永遠不會好?」說完我忍不住哭起來。那種絕望,我今天依然記得。我困惑自己是不是個壞掉的人,而這些痛苦是不是永遠不會離開我的生命。

這種困惑是矛盾的,即使我知道我今天已脫離傷害我的人的掌控,我依然感受到他們奪走我生命所有希望與他們給我的痛苦。

關鍵不在外在環境的改變,而在我腦中的情感核心被嚴重傷害。這種傷害,無法因爲認知或環境而改變。

但我應該如何奪回自己的人生呢?

受傷的情感核心需要照顧,才有復原的機會。復原需要歷程,而這樣的歷程會牽涉到痛苦。並非是復原使人痛苦,而是重訪自己受傷的回憶本質是痛苦的。

許多人會本能迴避這件事,透過各種專業術語或標籤試圖壓抑、轉移或延遲談論自己生命的困難。談論這些事是令人害怕的,因為它們本質如此。當我越迴避面對我的痛苦,我越感到孤獨,我越相信我與這個世界是沒有連繫的。我人生中最熟悉的感受,就是孤獨與絕望。

但我想要與這個世界連繫。

但這個欲望又使我感到莫名恐懼。我會不會失敗,我會不會再次被忽視,在我跨出這一步前,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人是情感動物。雖然我們不斷強調理性判斷的重要,但情感依然佔據我們腦的核心。在我們的腦海深處,使我們生命感到希望、活躍、恐懼、絕望,是我們情感核心。在那個深處,情感記憶是永恆的。它不存在時間、空間、因果的理性判斷。當它受到滋養,我們人生感到希望與愛。當它有傷痕時,痛苦的感受會烙印心頭。

是否聽過許多人最深刻的回憶,並不是什麼功成名就,而是小時候與父母親一起經歷快樂與難過的小事。有些人會因爲在自己覺得最需要幫助與理解時,被父母教訓一頓,成為自己人生無法忘記的感受。

這並不是什麼多愁善感或脆弱的證明,而是兒童大腦在成長中情感發展的自然結果。我們需要照顧者的肯定與愛去滋養腦袋深處的情感核心。有保護與理解,我們感受到安全與愛。沒有受到保護與理解的孩子,會長久感受到孤獨與恐懼。

許多親子部落客,常拍攝恐嚇自己小孩的影片,並自許「教養專家」,使我不寒而慄。二到三歲幼小脆弱的兒童即使沒有受到嚴重傷害的事件,父母長期威脅、冷漠與抽離,一樣造成恐懼的結果。

小孩並不是不會受傷的,但他需要支持與保護才能使內心的傷痊癒。成長中我們常要經歷這樣的過程。通常長期受虐的小孩沒有這種外在條件,他們會經歷長久孤獨與痛苦的感受。他們需要更多時間,去拾回對人的信任。這並非是簡單的事,但是可以做到的事。

要修補這樣的傷害,我們需要長久、穩定而安全的環境,去傾聽那個受傷的情感。並且給予時間與智慧去釐清傷害的原由。多數長期受虐的小孩,堅信所有傷害都是因爲自己的存在,帶給父母麻煩。「一切都是我的錯。」要扭轉如此深刻的信念,必需理解傷害造成時的脈絡,才能釋放我們在最脆弱時所隱藏在內心的恐懼。

當這些情感核心的痛苦能量適切釋放後,長久爲過去痛苦的人才有機會回到當下生活的感受,並看見自己。這是漫長的旅程。旅途中有許多人因人生真實的殘酷而選擇放棄生命。我自己也面對過許多這樣的選擇。我無法給什麼建議,我只能分享我的感受。雖然我知道痛苦的經歷已然過去,但痛苦的感受依然佔據我的一切,讓我看不見未來,感覺不到期望。但生命有過美好的時候,我想再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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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包

2017年4月15日 星期六

麵包

我一直記得那家店的雜醬麵。五歲的我常帶著飢餓的感覺,克服我對馬路和車子的恐懼去找這家麵店。

為何一定要這家麵店?因為那是我當時唯一認識可以吃飯的地方。當我對爸爸說肚子餓時,他會帶我來的地方。雜醬麵,酸辣湯。有時他不願意起床,我必須自己去麵店。

因為當時我五歲,我不確定錢該怎麼使用。我也不確定那些紙鈔給了別人以後,究竟代表什麼意思。我認識硬幣,我知道五圓可以換到零食乖乖,但我沒用過紙鈔。我也不確定這張紙鈔在這家麵店,和其他地方使用起來有什麼不同。爸爸曾跟我說過這家麵店最貴的是牛肉麵,我不知道價錢,我只認得一到十。我記得我曾經獨自去麵店時叫了這些食物,但身上沒有足夠的錢。

麵店的老闆娘是媽媽學生的家長,她可能曾經跟媽媽說過一些話,可能是我太小,一個人去吃不好,也可能是我欠錢,點了的東西不夠錢。媽媽覺得很丟臉,後來就禁止我再去那家店吃東西。

我從未住過這個家,我不知道該怎麼適應這個陌生的地方。他們說我會留下來,但我不確定。我在奶媽家住的那三年,他們沒說過我何時可以回來這個家,當我真的回到這個家時,我覺得很陌生。

當我在奶媽家時,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回到我我爸媽的家。我將奶媽家這些人視作絕對的壞人,我將我短暫人生中的黑暗與惡全然投放在她們身上,然後將所有的希望與善,放在我幾乎見不到面的父母身上。

我堅信,我父母會來帶我走,而這些惡人,會從我眼前永遠消失。隨著每一天過去,這個信念就遭受打擊一次。隨著每晚無法入眠的夜,這個信念又再磨滅更多。當這三年過去時,其實我認不出來我的樣子,我相信什麼,我在想什麼。我是個空洞的殼。

我很胖。奶媽家所有人在餐桌上吃晚飯時,他們是不給我夾菜的。他們決定我要吃什麼,在我碗裡。我看到餐桌上想吃的,他們不准我吃,我只能吃我碗裡的。如果不吃,那天晚上就沒得吃。我記得有很多晚上就是這樣,我的碗就收起來,晚餐消失。睡前如果我肚子餓,他們會泡咖啡牛奶調味乳給我喝。調味乳很甜,到今天我還是記得那個甜味。喝完我就睡。三年過去,當我剛回到我爸媽家時,我很胖。

回到家後,我並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回到家,一個永遠的家。晚上我總是睡不著,或在惡夢中醒來。我常看著天由黑轉藍,再翻白。聽著鳥在清晨叫,覺得肚子是說不出的餓。有時會餓到流淚。要是早上有起床的話,我記得我可以跟哥哥一起喝羊奶,那我就不會太肚餓。要是我沒有醒來,就沒得喝,只得挨餓到下午。現在回想,我不懂爲何媽媽不叫我起來吃早餐,或留一點點羊奶給我。

爸爸白天在睡覺,他藝術家晚上工作,這樣小孩才不會吵到他。白天如果我叫他,他會很生氣,包括我肚子餓。後來他就要我自己學會去麵店吃麵。當麵店老闆娘跟媽媽說了一些話以後,媽媽就要我不要再去那家店吃麵,她在家準備了麵包。那個麵包上有綠色的東西,吃起來很辣,我不敢吃,所以還是去了麵店。

媽媽對我去麵店很生氣,對我怒吼:「你不吃蔥花麵包,不然你想吃什麼麵包?」

在那一下我凍結住了。

有幾樣東西在我身體和腦袋裡快速的奔跑。羞恥。我給媽媽憤怒和麻煩,是因為我無法忍受我身體裡的飢餓,我不應該感到肚子餓。但我真的餓,尤其在一夜沒睡,沒趕上早餐,午餐爸爸有沒起床時,我真的很餓。當身體裡飢餓感撞上我讓媽媽生氣的感覺時,我覺得非常羞愧與痛苦,希望自己從未存在過,從未發生過這些事。

另一個感覺是疑惑。我認識的食物很少,我在奶媽家從沒吃過麵包,也不知道甚麼叫麵包。「蔥花麵包」是那個我不喜歡吃的東西,但想吃什麼「麵包」,我連「麵包」是什麼我都不懂,我不知道我能有什麼選擇。

因為不懂甚麼是「麵包」,所以我覺得自己困惑又羞恥,覺得讓媽媽覺得麻煩、生氣,我是個很壞、很糟糕的小孩。我回答不了媽媽的問題:「我想吃什麼麵包?」我看著地上,凍結,害怕,茫然。

從那時我就常熬夜不睡,等吃早餐。早上吃東西時常狀況很差,邊吃邊睡,常因為這樣打翻羊奶,讓媽媽生氣。然後我會在家等媽媽回來,爸爸跟我說短針指到四,媽媽就會回來。通常那時我才能吃到東西。有時針指到一或二,爸爸有起來的話,他會帶我去吃東西。沒有的話我就要等到四。

我記得我看著短針時的感覺。它不動。

我盡量去找一些事情不去想肚子餓的感覺,但回來看時鐘時,短針還是像沒動過一樣。我常看著它,求它趕快動。

在等待它動的時間裡,我常掉入一個錯覺:我在奶媽家裡,我盯著日曆,等待著那個一個禮拜一次的綠色日子趕快來,然後我爸媽會帶我離開,永遠離開這個恐怖的地方。每天那疊紙會撕掉一張,我很希望它全部撕掉,只留下綠色數字的日曆。我最痛恨奶媽說的話:「他們不要你了,你是我們家的小孩。」在這裡,至少我在盯著時鐘時,沒有人會向我這樣說。

但時間還是沒有前進,如同過去困在奶媽家三年般漫長,一分一秒折磨著我飢餓的感覺,時針就是這麼殘酷的緩慢。當媽媽下課回來時,我常會哭出來,我終於等到妳回來了。回家那兩年,我很快就瘦下來。

記得我再大一點的時候,大概是小學一、二年級時,同學帶我走進麵包店,他告訴我這個和那個都是麵包時,我帶著複雜的情緒在那家店裡不知如何自處:原來這些都是麵包。原來這就是麵包。我帶著羞愧和憤怒的眼淚,在內心裡發誓,我這輩子絕對不吃麵包。

許多受虐的兒童,在飲食與自我照護上有很大的困難,因為他們在成長期間未受到照顧。記得當我人生第一次吃泡麵時,我感到圓滿。那種奇怪的感受是,我終於能掌握一樣我能隨時想吃就吃,並自己完成的食物。

我今年37歲,已經自己作菜多年,最近在吃東西時,過往的羞恥感又湧上來:當我覺得好吃,吃的開心,吃帶給我安慰時,領悟到我三十多年來有多痛恨吃,以及痛恨因為吃東西被成人們羞辱這件事。

今天曾經用吃來控制我的人都已不在我生活中,但因吃東西而感到的慾望與滿足,依然與羞恥感緊密相連。我知道我需要一段時間,去區分出那些人以吃來羞辱我的感覺,以及我身體上真的因吃而感到滿足而快樂的感覺。我先是感到羞愧,我這樣對待自己身體三十多年,卻毫無查覺。接著感到憤怒,對於自己被剝奪基本身為人的需求。他們從未承認過自己的錯,但我父母是虐待小孩的人,那不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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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29日 星期三

《攻殼機動隊》貓獅子影評:靈魂的叩問

開場。在床上醒來的素子。
靈魂的叩問


1995年《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電影版給與觀眾強烈的視覺印象 ,主要是它融合了賽柏龐克的虛擬空間與現實經驗中的城市空間。記得大學時被它的配樂與幾個過場的鏡頭強烈的震撼,許久無法解釋自己的感受。十多年後再看,對其內涵有深一層的理解。賽柏龐克吸引人之處,在於它創造出龐大的精神空間,如同素子透過網路入侵他人的靈魂,當中令人興奮的擴增想像,同時包含著致命的危險與人性的黑暗面。


素子與魁儡師的相視,如同靈魂中的一體兩面


自稱在網路訊息之海中誕生的靈魂「魁儡師」問:「你怎麼確定我不是生命?」「你怎麼確定與你交流的不是靈魂?」素子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沒有肉體的靈魂意識是存在的嗎?存在於虛擬空間的靈魂是生命嗎?全身機械義體的素子,怎麼確定自己的靈魂本質與存在於虛擬空間的靈魂本質不同呢?最後素子決定去體驗魁儡師所看到的生命景象:她答應「魁儡師」的「求婚」,也就是「意識結合」,兩人成為一個新的生命體,同時誕生於實體與網路空間。這是故事的結局,也是另一段想像的開始。


義體


草䉜素子做著相同的夢,夢到自己是如何被「製造」出來的:在工廠中所有零件的的結合,電子腦的運算,神經系統的接合,皮膚的包裹與乾燥...。當她醒來時,看著自己的手,確認自己的存在與意識。看著這個巨大而虛幻的城市,素子心裡想的是甚麼呢?

草䉜素子醒來時,看著自己的手,確認自己的存在與意識。
人,對自己的想像究竟是什麼呢? 在素子的世界裡,人所能想像最好的境界,是終生機械義體的維修,因為機械義體代表力量的保證,而力量的保證確保生存、地位與感官的終極快樂。素子當上政府第九課特務,得到的就是這種他人難以想像的特權。當在這個未來世界中所有人使用機械義體與網路訊息來鬥爭,爭取自己最大利益時,某個特殊的駭客出現了,他能入侵任何人的靈魂與義體,也能在網路上取得任何他需要的資訊。政府將其定義為恐怖分子,但卻無法確定他真正目的。


素子夢中見到的自己被製造的過程,從一具空殼到注入靈魂。

 人的定義



「魁儡師」提出了素子無法向人傾訴的疑惑:我,是真的嗎?唯一聽過素子的真心話的是巴特,但巴特只關心現實,「妳在我面前就代表妳是活生生的人」。巴特無法理解素子對生命懷疑的痛苦。九課逮捕兩個被「魁儡師」入侵靈魂的人,兩個人記憶與身分都被改寫。當素子看到審問室中被改寫記憶而崩潰的受害者時,她看到了自己。 

素子與巴特在審問室外看著魁儡師的受害者
如果記憶與身分是如此脆弱的東西,人還剩下什麼?當素子是個全身可以被製造出來的人,回憶與身分如何確定是屬於自己的,而非被製造出來的?當人的定義可以被質疑時,要如何確定人的本質是什麼?何謂「我」?這是素子一直困惑的問題。如果「我」只是反映著身邊環境條件所成就的人格,那麼現在所感知的意識怎麼能肯定所有的決定是出自於「我」的自由意識,而非電腦程式預設對環境的條件反射呢?素子看著被魁儡師改寫記憶的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另一具被製造出來的魁儡。

九課帶被害人於審問室中,並告訴他真相

受害者一直以為自己帶著女兒的照片,實際上照片中只有自己一人
受害者只是一個單身漢,但魁儡師創造了一個虛幻的家庭在他回憶裡
 
看著被害人的素子,像是看見了自己

當我還是稚嫩的大學生時,看到素子的自我懷疑,感到莫名的心痛。重看《攻殼》,巴特在戰鬥現場斥責被魁儡師改寫記憶的受害者:「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還算是個人嗎?」「沒有靈魂的魁儡真可憐,尤其還流著紅色的血液。」我依然心痛到流淚。什麼是「我」呢?沒有回憶,「我」還是我嗎?當34歲的我憶起我3歲被性侵的回憶,那麼遺忘這段回憶的30年算是什麼呢?我依然記得當我憶起一切時,我所認知的世界也同時崩解:家庭、童年、回憶、成長...。所有一切關於「我」的意義,都變成空洞的軀殼。「我」,就如同一個空虛的魁儡。這是否就是我當時看《攻殼》心痛的原因呢?如果回憶是可以被改寫的,甚至被遺忘的,那麼我還是個完整的人嗎?當時年輕的我無法回答任何問題,只能在這痛苦中體驗無垠的疑惑與空虛。


被魁儡師操縱的受害者之一,被巴特斥責後震驚的表情

當素子在雜亂城市運河中,瞥見遠處一個完全相同外貌的自己。在毫無心理準備、毫無任何理解的情況下,眼前一閃而逝的景象是否肯定了素子內心深處的疑惑?黃昏的運河經過陳舊的服飾店,素子在真實與虛幻之中無法分辨,自己和櫥窗中的橡膠模特兒有何區別。


在城市中遊蕩的素子,看見遠方的茶餐廳中,有一個與自己面貌相同的人



那麼素子怎麼確定自己依然是個正常的人呢?九課中,除課長與新人德谷沙,每個人都有一定程度的義體改造,每個人也都必需定時接受政府指定維護。雖然意識是自己的,但義體受到多少監控,受到多少維護,決定權卻在義體製造工廠手上。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心理壓力可想而知。巴特問課長:你懷疑過自己的電子腦醫生嗎?課長回說:電子腦醫生定時會接受心理評估,但負責檢測的也是人。言下之意,是所有正常都是相對的,沒有人能肯定何為正常。



重生



在原著與卡通中並未提及素子的記憶,但素子會透過獨特的方式,去尋找自己夢境中的疑惑。她潛到深海之中,深海的壓力、回聲與寂靜,有如母親的子宮。她感到恐懼、寂寞還有一點希望。當她緩慢的浮上,接近水面時,她感到有重生的感覺,如同她夢中在工廠「出生」一樣。

潛水的素子,浮上水面瞬間的感受如同她夢中被製造的過程

開場素子夢中在工廠內被製造的過程,體正浮上水面,水面表層是人造的皮膚液體
開場從水面中誕生的素子
素子信賴巴特,她可以在巴特面前赤裸裸說出自己的內在。巴特關心素子,但他不理解素子。爲何潛水?為何因存在而感到不安?生存難道不是一場場求生的戰鬥而已嗎?為何需要質問戰鬥的意義?但巴特明白,眼前的素子是比他更堅強的戰士。為何素子總是在他面前展現質疑與脆弱的一面,他不明白。


面對坦誠而脆弱的素子,巴特問素子有沒有想過退出九課,素子笑了,像是巴特問了一個傻問題。素子說:我們還剩下多少身體是自己的?我們可以獲得無限的力量與資訊,人所能想像的極限到哪裡,我們就能做到哪裡。如果退出九課,我們就要交還屬於政府的義體和消去工作相關的記憶。


素子言下之意是,去除義體與工作相關的回憶,她就不是完整的。也許,更貼切的說,是沒有東西留下。工作就是她的一切。在這一切之中,支持素子繼續生活的,是她在黑暗的深海中,仍感覺到屬於自己的真實,而不光只是一個魁儡。


遠處傳來聲音,清晰傳入素子與巴特的耳中。兩人在驚訝中,無法確認聲音的來源。是「魁儡師」,透過網路傳來向素子「求婚」的訊息。在這一刻,觀者也才了解,原來「魁儡師」一直在這廣大的資訊海中,持續觀察著素子。



未來城市



電影中城市細膩複雜而頹廢荒敗的視覺經驗,取景自香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最先進發展的香港,累積獨特的視覺經驗。例如在飛機掠過密集的大樓上空,龐大的倒影與雜音印在大樓之間,迴響在人記憶深處。這是九龍在機場未搬遷前,人們每天見到的景象,也是電影中素子與巴特追逐恐怖分子,經歷熱鬧的市場及黑暗的巷道觀者所留下的視覺印象。

香港獨特的視覺經驗

無盡的管路與黑暗的巷道

香港街市的視覺

電影中段出現導演押井守對整個未來城市的想像:陳舊的公寓大樓,密集的店鋪招牌、高架橋、天橋,雜亂的電線、曬衣架、地下水管,電車、巴士、遊艇、路人遊蕩在車道與河道間,細膩且龐大猶如有機體的視覺經驗,使人短時間被無預期的細節所震撼。即使是骯髒的、黑暗的巷道積水,也因狹窄的天空而反射出難解而細緻的城市輪廓,使人沉醉,使人迷惘。配樂中「傀儡謠」低沉的鼓聲與清亮的歌聲,敲開夢與回憶的門,眼前流動的複雜城市在現實與虛幻之間閃爍晃動。抬頭不經意望著茶餐廳的窗,似曾相似的輪廓浮現,是另一個自己。

素子在打鬥時,背景是香港招牌的大集合,有種超現實感

廢棄的街道


倒影中城市的輪廓


導演心中的未來城市,就是現在的香港。香港的視覺經驗是此電影視覺如此驚艷的重要元素。


車道改為河道,如同威尼斯與香港的合體


2501計畫



在漫畫原著中,士郎正宗創造了「魁儡師」來回應素子對生存的懷疑。「魁儡師」是公安六課所創造的駭客程式,專門在這片無垠的資訊海中,蒐集任何檯面下見不得光的內容,侵入並竊取他人靈魂中的訊息。六課稱它為2501計劃,也就是電影開場時,尋求政治庇護的六課工程師所創造的程式。然而在運作的過程裡,發生了設計者不預期的結果:2501宣稱自己是生命體,並消失在資訊海中。再出現時,就是人人畏懼的「魁儡師」。無論是六課或是設計者都無法解釋「魁儡師」的想法、運作、目的與行為:一個電腦程式,怎麼能宣稱自己是「生命」呢?

魁儡師,代號2501計畫


掌權者並不關切「魁儡師」的目的與想法,但卻擔心自己設計的資訊武器,洩露高層使用這個駭客程式本身的骯髒本質。因此六課首要目的是「回收」魁儡師。若不成,則殲滅之。魁儡師被六課的防火牆誘入工廠的機械人,並受困其中。絕望的魁儡師以這個軀殼跑到公安九課向荒卷課長尋求政治庇護。六課課長沒預期到魁儡師會以獨立意識做出這樣的訴求,所以只能使用最糟糕的策略,也就是攻擊九課,奪取魁儡師。

素子單挑六課思考戰車

素子與其隊員在六課襲擊前,就預見他們的意圖,所以將計就計讓六課奪取魁儡師,試圖吊出背後主謀。素子在公路追逐戰中殲滅六課的勢力,並在巴特的協助下擊退思考戰車。他們取得短暫與魁儡師單獨交流的機會。素子想知道魁儡師真正的想法,試圖要直接連線潛入魁儡師意識。這是素子的個人意願。巴特對素子打算和電腦犯罪史上最獨特的駭客直接意識連線,認為這無疑是自殺,但卻無法拒絕素子人生中重大的請求。「要是情況不妙,我會拔掉插頭,把妳帶走」。素子與魁儡師接上線路的短暫數秒內,他們交換無數資訊與生命的經驗。在素子無預期的狀況下,魁儡師提出意識結合的請求,並進入到素子的靈魂深處。魁儡師從原有的義體中轉移到素子體內,素子失去自己語言中樞的控制權。

魁儡師入侵素子的語言中樞

「我有一事相求。生為一個生命體,我還遠遠不夠完善。我的系統無法實現死亡。」「你不是能自我複製嗎?」「複製品終究只是複製品,一種病毒就可能完全毀滅我。僅僅拷貝,還不能產生變異與個性。」「你要變異,是為防禦被滅絕。但你要怎麼做呢?」「我希望與妳融合。」「融合?」「完全的統一。你我多少都會有些變化,但並不會失去任何東西。融合後,從此就不分你我彼此。」「就算我們融合了,一但我死了會怎麼樣呢?」「融合後,展新的"你"會帶著我的變異進入網路,就像人類將遺傳基因留給後代一樣。屆時,我就能得以死亡。」「如何保證『我』依然是我?」「無法保證,人類本身就處在不斷變化之中。」「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你會選擇我?」「因為我在妳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好比隔鏡相對的實體與虛像。」

入侵魁儡師身體的素子問入侵素子身體的魁儡師:為什麼你會選擇我?

入侵素子身體的魁儡師回答:因為我在妳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六課在素子與魁儡師短暫的交流間,迅速空中支援,狙擊已成空殼的魁儡師義體。巴特犧牲左手保護素子與魁儡師結合的電子腦免於六課的攻擊。素子在巴特的庇護下,二十小時後在另一具小女孩的義體中醒來。因魁儡師牽涉六課外交醜聞,所以內部進行撤換並掩飾事件。所有人都以為草䉜素子在戰鬥中死亡了,只有巴特、素子和魁儡師知道,素子和魁儡師結合的新生命,已誕生在現實融合虛擬的新世界。

素子與魁儡師結合的新生命



導演:押井守


音樂:川井憲次


傀儡謠

I<I making of a cyborg>

II<Ghost city>

歌詞:

若吾起舞時,麗人亦沉醉。

若吾起舞時,皓月亦鳴響。

神降合婚夜,破曉虎鶫啼,

遠神惠賜。


1995年版開頭動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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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25日 星期六

重建精神空間

心靈的傷害與身體的傷害一樣,它是一個具體的感受。它存在於心靈與身體的回憶之中,而這樣的回憶每天都隱隱在影響著我們。許多具有童年受虐經驗的成年人,都會描述一個類似的心理狀態:空洞。像是跟這個世界失去聯結,沉入在深海之中,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沒有太大的意義。看著鏡子中的人,認不得是誰。思考自己的人生,有時是一片空白,有時是覺得無法感到任何意義。這樣的感受,就像是隔著玻璃薄幕,看著世界在運轉,卻無法感受到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一份子。身體雖然活在這個空間,但心靈卻像是在遙遠的宇宙之外,無法產生連繫。漂浮、無根、浮萍、幽魂,都是可能的形容詞。

人精神的成長,與成長環境的各種條件有深刻關聯,而一般人最主要的影響,是主要照顧者。理想的照顧者,會意識到脆弱的小孩需要各種的保護與指引,以逐步健全小孩精神與身體上的成長。這裡我想討論的是精神上的成長。精神的成長如同身體一樣,需要保護、培養與方向。理想的照顧者,會懂得營造這樣的空間與條件,但並不是每個照顧者都有這樣的意識。後果就是兒童成長心靈上的傷害與長期的失落。

無照顧者意識的成年人,是造成兒童與身體、感受、精神動力分離的主要原因。有些來自於刻意的傷害:監禁、體罰、恐嚇、性侵、剝削、漠視等,有些則來自於忽略:缺乏保護、缺乏物質、缺乏資訊、缺乏互動與遊戲的機會等。成長的兒童,在各種生存的威脅與忽略之下,被迫拋下自己的一部分,選擇各種存活的可能性。成年後,這樣經驗的人,許多人會出現一種說不出的痛苦與感受,卻找不到原因所在。這是虐待的後果。

人精神的結構與動力,與我們成長期間的所留下的感受有關。當我們被愛與照顧,我們就有信心面對未知的困難。當我們被重要的人傷害,我們就感覺被這個世界拋棄。主要照顧者在兒童心靈中所留下其中一樣重要的資產,是愛的感受。在成長或成年之後,即使照顧者不在身邊,閉上眼,我們依然能在內心深處招喚出照顧者的形象與感受,在難過時給予我們安撫,迷惘時給予指引,挫折時給予我們鼓勵,孤獨時給予我們慰藉。當錯誤的對待發生時,人的內心會留下一道傷痕。長期的虐待,施虐者在孩子心靈裡留下的是恐懼、迷惑、痛苦、疏離與空洞。

如此深刻的痛苦與空虛要如何面對?許多跨越不同文化與時間的人都在探討類似的問題,並尋找不同的方向與可能。前人留下的遺產,是豐富而神奇的,相信每個人都會找到屬於自己不同的答案。在此我的其中一項建議是學習創造屬於自己的精神空間。具體的說,就是創造屬於自己身心平衡的方式。這些方式有些是屬於感受性的,例如閱讀書籍、聆聽音樂、觀察自然、感受氛圍等,有些則是表達性的,例如藝術、運動、交流等。因為受創經驗,人被迫與自己的情感與身體分離,但透過理解與實踐,我們可以重建這樣的聯結與感受。

人的腦隨著成長與學習,有極大彈性與調節的空間,即使曾受到傷害與限制,依然有創造新的連結的可能性。心靈的空間也是如此。恐懼、孤獨與痛苦使孩子不敢接觸自己的真實的感受,並被迫與之隔離。重新再接觸當時所留下的回憶與感受,是令人恐懼的,但藉由有意識的重新理解與感受曾被遺留下的痛苦回憶,並拾回自身的感受,我們才能重新感到完整。這個過程可以是漫長而痛苦的。

在過於痛苦時,尋求復原的人可以透個幾個方法得到較有彈性的空間:一是學會轉移注意力。藉由改變自己正在做的事,去轉移對痛苦的注意力,無論是娛樂消遣或工作,都有效果。(但一般文化中的誤解是,將這種短期轉移注意力的方式,當作最終的解決方式。)二是創造屬於自己穩定的節奏,這種節奏包含生活上的與精神上的。生活上的是適當分配自己工作、休息、家人相處與獨處的時間,並在不同的活動中有意識的去感受與思考自己感覺與想法的變化。精神上的是創造於自己的心靈活動,這個選擇在不同領域之中可以是豐富而多變的,有人喜歡藝術性的表達,例如寫作或表演,有人喜歡尋找身心協調的活動,例如瑜珈或運動。無論哪一種活動,感受到投入時的身心狀態是重要的。穩定的能量與空間能幫助人面對內在的不安,並有機會學習適度調節感受的過程。

這些精神空間,本是一個孩子在成長中可以自然在生活中學習到的重要資產。遺憾的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過去的已過去,找回生活節奏,重建精神空間,我們的生活可以更好。

2017年3月24日 星期五

貓獅子工作室



成立工作室的想法計劃很久,我和思寧兩人想了很多。從出書到演講我們接觸到許多人,不只是正在經歷創傷的兒童、經歷童年創傷的成人,也有關心陪伴與復原歷程的朋友。這段時間我們也努力回應不同講座的邀約與讀者的來信。我們想建立更穩定的基礎,接觸更多不同的人,分享復原的經驗與知識,支持與陪伴復原路上的夥伴,所以有了工作室的想法。

貓獅子工作室的理念
我們相信人有自我療癒的能力。從不同的經驗中,我們知道受傷的靈魂需要在安穩的空間中慢慢尋找復原的方向。工作室提供安全而隱密的空間,讓有需要的朋友在此述說未曾被理解的感受。

貓獅子工作室在做什麼
工作室第一個項目是貓獅子小餐桌。三郎與思寧在餐桌上與您聊復原與陪伴的經驗與體會,若您願意的話可以說說您的經歷。我們提供簡單而精美的小點心,在餐桌上一起享用。歡迎攜伴參與。

我們計畫第二個項目是貓獅子小講座。三郎與思寧與您討論創傷與復原的經驗與知識。小講座預計十位朋友以內。我們重視討論與分享,透過對話,我們可以釐清復原路上的困惑,也能讓陪伴者更敏感倖存者的需要。

我們也專注於寫作分享,將我們復原路上的經驗化成文字,放在此部落格上。


貓獅子工作室有誰
陳潔晧(三郎),台灣人。藝術家。《不再沉默》作者。34歲時發現自己童年遭受性侵的回憶,開始透過閱讀、書寫與創作,尋找復原的方向

徐思寧,香港人。香港大學畢業,後到台灣研讀兒童發展,對兒童權利議題特別重視。與潔晧一起發現他兒時遺忘的創傷記憶,並透過兒童發展與創傷復原的專業知識,兩人共同尋找復原之路。

貓獅子工作室的發展
我們希望未來參與更多、更豐富的講座與討論。我們樂意到不同場域分享、討論創傷、復原與陪伴的經驗,也期待更多不同的朋友來工作室交流與分享。

2017年3月9日 星期四

自殺的意念

我想談論自己曾經對自殺有過的感受與經驗。

自殺是我難以向他人坦承的意念,除了文化中貶低這樣的意圖外,我也被教導自殺會帶給別人麻煩。自殺成為一件無法坦承討論的想法,對有自殺念頭的人以及不希望看見自殺的人都更加孤立無援。在沒有選擇、沒人知道、沒有援助的狀態下,長期封閉與孤立的環境加深「一切都不可能」的信念,讓受虐者覺得改變痛苦的現狀唯一的選項是放棄生命。有些受虐者在很小的時候就曾經嘗試過這樣選項。我在三歲時曾經放棄進食,因為我覺得我父母遺棄了我,我無法脫離受侵害的環境。我失戀時也曾萌生這樣的念頭,放棄生命、放棄生活、放棄一切的人際關係,想要遠離被拋棄的感受。

當生命遭遇重大困難,我們無力改變現況,絕望的感受成為某種難以承受的痛苦,容易讓我們產生結束生命的想法,但這樣的想法並非根源於想要結束生命上,而在於想要結束內心覺得無法承受的痛苦。當我因痛苦的感受而萌生自殺的念頭時,我會陷入根本的兩難:我想結束痛苦,但我不想死。受虐的兒童未曾被教導如何去面對挫折與困難,也沒空間與時間讓他們嘗試。受虐兒學會在惡劣的環境生存。成年後他們有時會無法意識到,自己已是決定自己生活的主導者,面對挫折時(尤其是情感上的),會依然感受到每個選擇都代表隱藏著生存的危機與難以承受的痛苦(即使旁人看起來沒到那麼嚴重)。累積的壓力會讓受虐者難以承受,迫切的希望能結束這一切。

生存的意志是存在的。熬過受虐的倖存者,生存意志是堅強的。但未曾被釐清、理解與釋放的痛苦容易讓倖存者自我懷疑並感到脆弱。面對想活下去的意志,我會對自己有想自殺的念頭而感到說不出口的羞恥,而這樣的羞恥,會讓原有的痛苦與覺得無人能理解、傾訴的感受更深。曾經因為失戀而感到失去希望,成年後第一次感到過往內心的空洞與痛苦無法掩飾,也無法迴避。當時我並不知道,壓抑痛苦只會讓痛苦延續。孤獨的成長環境也養成我將感受隱藏在內心深處。當我感到無法再承受時,我已經覺得任何人都無法了解我的痛苦,也無法解決我痛苦的處境。想要放棄,放棄一切的可能性,只希望內心的空洞與痛苦能減輕。看著天花板,想著是否放棄生命,空洞的感覺是否也會跟著消失。我又想著,在放棄生命之前,我尚未試過所有可能。最後我放棄再去控制與麻痺自己的痛苦,躺在地板上,去感覺那份空洞。當眼淚流下來的時候,我感覺到輕鬆一點,雖然身體感受的痛苦依然是滿溢的。然後我沉沉睡去。我感到飢餓醒來,對痛苦與空洞的困境雖然沒有解決,但我依然起身去尋找食物。

當時我不理解情緒的作用。情緒最重要的是流動,當它充滿我們內在時,最好的方法是讓它宣洩出來。流動最簡單而有效的方法,是找信賴的對象傾訴。通常長期受虐的倖存者沒有這樣的經驗,他們被教導所有感受都是自己的錯誤與責任,有感受、有情緒都是錯的,都帶給照顧者麻煩。否定、忽略、淡化、麻痺自己的情感是有效的策略,是受虐兒童非常時期所用的非常手段。成長生存的困難銘刻為日後生存的信念,這樣的習慣造成倖存者成人後在情感溝通上嚴重的困難。例如,當時的我內心深信,說是沒用的,沒有人會聽見,也沒有人會理解。我也深信哭是懦弱的,因為我是這樣被教導的。我想當勇敢的人克服困境。克服困境就等於要承擔與隱藏所有痛苦。傳統文化上要求男性不能哭,要承擔,造成許多僵化的男性形象讓男性在遭遇壓力與困境時選擇沉默與隱藏,而不是向重要的人述說感受,讓感受流動。成年人也常為自己流淚而感到羞恥。這種僵化的信念,通常讓倖存者陷入更深的困境。

當時我沒有意識到的是,當我放棄抵抗與壓抑痛苦時,也同時放棄了這些僵化的自我形象,讓滿溢的情緒溢出我的眼眶,眼淚可以流下,稍微平復當時的感受。但我還是沒有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當時的感受,我還是為我當時曾有想輕生的念頭而感到羞恥,覺得自己不夠堅強。現在的我,學會諒解自己過去的困難,也學著向我信任的人說出我的感受。雖然仍有感到艱辛的時候,但我找對了方向,情感得以流動,我便知道感受如同暴風雨,會來也會去,生命不只風雨,也有陽光。

通常有很多痛苦感受的人執著於尋找一個方法快速減輕痛苦的感受,例如酒精及藥物,但究其根本的方法,是去理解這個感受的來源,並接納這個感受是自己的一部分。說來簡單,但需要很多時間和安全與穩定的空間。我會建議試著先從找身邊的朋友說說自己的感受開始。有時沒有這樣的對象時,專業的助人者或精神科也是一個選項。不要害怕別人的眼光,求助並非軟弱,而是為找到更多生命的韌性。找到覺得適合自己的方式才是重點。

2017年2月26日 星期日

生命的循環

太久沒寫字,網路上的朋友寄來問候,關心我的近況,還附上動物的影片,感覺很溫馨。過年以來都少用FB,莫名覺得好像應該交代些甚麼,這幾天和一些年輕朋友聊完後,這個感覺又更強烈。

先從過年前開始講。過年對曾被家庭傷害的朋友而言,像是個災難。要回到那個環境中,面對傷害自己的人,感覺像是個躲不開的魔咒。面對家人長期的傷害,總覺得有千言萬語的感受,講不清楚。苦澀憂鬱難解的感受需要被理解與接納,但傷害有時是如此龐大且漫長,讓人不知從何說起,光想就無力。這時我會鼓勵自己,最慢的方法是最快的方法,也就是一字一字慢慢的想,慢慢的說,慢慢的寫。過程是緩慢而痛苦的,但當傷害能釐清且被理解之後,它便成為我們生命中可以安置的經驗,而不再只是無法忍受的混亂與痛苦。

過年就是會想起這些人,我爸爸、我媽媽,以及性侵、虐待我的奶媽一家人。除了我在書中寫的經歷以外,這個過年我又想起更多的回憶。曾經我對遺忘過去痛苦回憶的自己很不能諒解,覺得這些事情是如此重要,為什麼我可以遺忘。現在我對自己記憶遺忘的現像多了一份諒解:正因為太痛苦,有些記憶只能遺忘,且環境過於嚴酷,有些傷害所遺留下的問題,孩時的我只能無限推延,交給現在的我來處理。遺棄與性侵是我3歲的遭遇,到34歲我才能重新憶起。30年對每個人的意義都不太相同,對我而言,我今年是37歲,它代表的是我大部分的人生。後來閱讀不同案例,許多童年受侵害的人,有一定比率是在這個年齡開始重新回憶並處理受侵害的問題。為什麼是這個時候?有很多可能。可能是身心感到安全,也可能是某個特殊的刺激,引發一連串的回憶。

過年的某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想起吉米,陪我長大的狗。我有點猶豫,不太敢向我太太說,我對這個回憶莫名感到害怕。後來我還是鼓起勇氣說了:當我離開奶媽一家人的時候,過年過節我們還是會回到老家,並且去跟住隔壁的奶媽家送禮和拜年。看到奶媽一家人會讓我感覺痛苦與厭惡,但我可以看到吉米,我很期待看到牠,抱抱牠,跟牠說話。我記得,我每次都會跟牠說,我會帶你離開這裡,我們會在一起。當我跟太太說到這裡時,我感覺到我撐不住,橫膈膜傳來一陣劇痛,忍不住開始痛哭。哭泣的每秒都非常漫長,我感覺這是超出我能理解的自己。到我能重新感覺到自己時,我感覺自己整個人非常疲憊,但也感到輕鬆。

許多受創的小孩有過類似的體驗,在最艱困的時間裡,生命中有支持的陪伴者給予愛與關懷,也許是非常短暫的,但孩子會抓住這樣珍貴的感受,並努力在往後的生命中重覆招喚這樣的感受給予自己支持。心理學者Alice Miller也說到自己童年同樣的情境,她母親非常嚴格,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已學會不能哭泣。家中有一位照顧她的僕人,給予她很多溫暖與支持,讓她得以度過那段最困難的時間。在她自述裡寫道,但在她成年以後,她完全忘記生命中有過這個人,記不起這個僕人的名字與容貌,跟任何跟她有關的記憶,直到身邊的人告訴她,曾經有這個人出現在她早期童年的生命裡。Alice Miller也感到訝異,身為心理學者的她清楚母親不適當對待與這個僕人所給予的支持與對待重要性在哪裡,但卻在自己的記憶中喚不起這個人。

小孩子在嚴苛的環境中,被迫與重要的人分離,成為孩子無法解決的難題。無法改變環境的孩子,只能改變自己的內心,封鎖這段記憶,將自己與這個痛苦保持距離。在我的生命裡,我被迫與吉米分離,在Alice Miller的例子裡,她被迫與照顧她的僕人分離。我留下了一個當時我無法處理的感受:我愛吉米,我想和牠生活在一起,我想帶牠離開侵害我的環境,但我做不到。我只能日夜期盼,有一天我的願望會實現,我可以跟牠一起繼續生活。這樣的期盼與折磨是以年來計算的,時間一點點緩慢的殺死我對生命的期盼與愛。大概在國一或國二的時候,吉米死了,我感覺到這樣的折磨到達一個終點,我內心某個東西也跟著一起死了。我對生命失去了盼望與愛。有人叫這個為「成長」,我說,這叫虐待。

重新理解我自己的痛苦,那是一個巨大的能量,讓我多年來的枷鎖粉碎,哀傷與痛苦得以釋放。重新接觸自己的傷口,那是令人恐懼的。年輕的朋友問我,面對一連串難以面對的痛苦回憶,究竟該怎麼辦?我總會不厭其煩的解釋創傷的特質與陪伴時的注意事項。處理傷害首要的條件是面對傷害的意願,沒有這樣的意識與動力,難以面對過往的痛苦。通常來找我的年輕朋友,都有著這樣強烈的動機,想要面對傷害,卻不知從何開始。所以我們需要處理傷害的方向與知識。面對傷害,人有自癒的能力,但重大的傷害,需要一定程度的環境與支持,才能事半功倍。許多受虐的孩子,通常沒有意識到自己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在接觸不同的人與知識之後,才能漸漸以不同的角度體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認識人權與傷害是重要的,因為它們用不同的視角描述人類對自己的想像與現實的差異。許多受虐的人在成長中感覺自己的是個異類,無法與人溝通,沒人可以理解他們的困境。在開始理解並討論不同人的受虐歷史之後,他們才能漸漸領悟,他們並不孤獨。這些感受不只可以述說與分享,而且還能在過程中得到平復。

另一個年輕朋友問我,該如何陪伴。我通常會將這個題目交給我太太,我們兩人一起走過復原的路,她對陪伴有深刻的體會。我們總以為,面對傷害我們一定要做些甚麼,但其實陪伴不一定要做甚麼。陪伴需要的是對一個受傷的靈魂的關懷與接納,有這樣的意識與態度,比什麼都重要。 我會鼓勵受傷的朋友,讓身邊陪伴的人理解自己的需求。說出自己需要什麼,自己正在經歷什麼,自己感覺到什麼,通常身邊重要的陪伴者都能接納並且處理。陪伴者不需評判傷者的反應與感受。聆聽、述說、接納與交流自有其療癒的功能,這是人與人之間自然而重要的本能。陪伴者通常會感覺到,並不是傷者的每個經驗與感受都能想像與理解,傷者所描述的經歷有時實在太過零碎或恐怖或難以想像的殘酷,但這並不會阻礙兩人互相理解與接納的關係。傷者所說的,有時是一個自己也從未向另一個人說過的感受與經歷,他/她自己也無法想像自己在述說這段經歷時,究竟自己該如何感受,或會發生甚麼事。這就是陪伴者與傷者可以一起探索的過程,去理解並感受那段傷害背後所包含的能量與感受。

之後我們會經歷什麼?我在說完我對吉米的愛的失去與痛苦之後,我痛哭。我感到自己在哀傷中碎裂又重組。我太太讓我好好哭完,然後抱抱我,讓我重新感覺到我和這個世界有聯繫。然後我們做餅乾、看電影、打電動、說笑。我們生活、我們哭泣、我們歡笑。述說感受,經驗感受,接納感受,並重整與分享自己的感受成為我們生命的循環,這個循環豐富我們兩人的生命,並且療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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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7日 星期二

「第16屆高中生寒假人文及社會科學營」講稿:性侵帶來的痛:透過述說、書寫與社會連結的復原之路


電影《你的名字。》男女主角交換身體,超越時空分享人生中無法言喻的生命感受,但卻記不起對方的名字。如同夢境一樣,夢裡深刻的情感與回憶,醒來時卻不復記憶。這部電影不斷重複傳達同一個感受:感到有重要的事卻想不起來。這樣的敘述十分貼近人在創傷事件中所留下來的情感記憶。在Van der Volk著作《Body Keeps Score》裡,提到一個探討創傷記憶的研究。研究裡紀錄一家醫院急診室裡12-14歲女性被性侵害的案例,並在十多年後再次訪談當事人對當時事件發生時的感受。在研究約有三分之一的人無法記起當時曾經受過性侵害,並對整個事件完全遺忘。

記憶喪失是創傷事件中的常會出現的後果,這樣的現象也發生在我身上。許多人常在整個成長歷程中遺忘自己受過的嚴重傷害,在二、三十年後,創傷的記憶再到內心裡。這是我們的內心在對我們呼喚,我們必須面對它。

在面對創傷之前,我們要先理解它運作的方式與它遺留下來的現象。當我們面對危機時,會產生腎上腺素。有過這樣經歷的人,會在身體裡留下一些特殊的感受。例如整個人充滿力量好像要飛起來,或是感到眼前時間變慢,好像電影一樣。有時會對危機中所經歷的視覺或感官上的記憶異常敏銳與細膩。有過這樣經歷的人,通常很難忘記這樣的感受與感官上所留下的記憶。

兒童虐待的案例中,常會面臨長時間的危機狀態。人在長時間的危機狀態中,內在系統會不勝負荷,最終崩潰。在生存遭受威脅與崩潰的狀態之下,一般人與世界所謂「正常」的連結,也完全失去原有的意義。一般人可以和父母保持親密的情感關係,但面對性侵、暴力、忽略虐待自己小孩的父母,小孩必須在極端的生存的條件中,衍生出極端的生存策略。這不是小孩的錯,這絕對是成人的錯。但無論如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小孩在面對後果,而不是傷害他們的成人。這是創傷事件中最殘酷的一點。創傷事件有結束的時候,但對當事人而言,創傷的回憶卻會不斷重演。

精神的傷害雖不如身體的傷害是可見,但依然對身體造成長遠的影響。許多人會產生許多無法解釋的身心症狀,例如頭痛、過敏、胃痛或免疫系統失調等。有些人會經常做惡夢,為固定的出現的惡夢所困擾。有些人則常出現記憶混亂、喪失的狀況。榮格說,我們的內在是精神上的實體,讓我覺得很安慰,因為他肯定了這些傷害的存在。雖然我們無法眼睛看見這些傷害,但這些傷害每天都實際的影響著我們。

以棍子做為一個象徵物為例,A可能曾經被棍子痛打,所以他看見或聽到棍子就發抖。B可能曾經用棍子打人,所以他喜歡用棍子顯示自己的權威。C可能在生存危機中用棍子保護過自己,所以他隨身會攜帶著棍子,才會有安全感。對於A、B、C而言,三個人對棍子的感受都不同,但並沒有哪一個人的感受比起另一個人更「正常」,重點在於他們個人的經歷。創傷也是,我們需要了解的,是人背後的故事。

在兒童虐待中,我們知道較明顯的可分辨出的行為有性侵、性剝削與暴力。有些較隱微不容易發現的虐待,例如忽略與情緒虐待。許多遭受虐待的兒童,都會受到複合形式的虐待。他/她可能會遭受性侵,同時也被暴力威脅,而且常被餓肚子。也可能衣食無缺,但沒有人知道他/她曾經遭受性侵害。在我自己的經歷裡,我經歷了不同形式的虐待。我在三歲的時候被放在奶媽家,奶媽家有四個人性侵我,並威脅我不能說,說出去他們會殺死我。我獨自面對這些性侵我,並控制我生活的人,我感到被遺棄而且非常的絕望。我父母對於我的恐懼與哭喊沒有理會,我自己一個人面對這樣的生活三年,直到五歲才回到家裡。

我一直到34歲,才向父母以外的人,也就是我太太第一次說起這些回憶。訴說的過程是非常痛苦與緩慢的,還好我太太是個很有愛心與耐心的人,因為有她的鼓勵,我才有勇氣重新面對這些痛苦的回憶。因為憶起這些痛苦,所以我決定要去面對與處理。所以我重新向我的家人說起整個性侵害發生的經過。我父母對我的傷害永遠是冷處理,這是我人生的痛,孩時的我無法處理這種痛苦,但成人的我決定要好好面對。然後我在Facebook上面公開我的經歷,還好我有一群很好的朋友圈,他們給我很正向的鼓勵與情感上的支持。接著是蘋果日報的人間異語專欄來採訪。起初我有很多擔憂,對別人怎麼看待我,但FB的經驗讓我多了一些勇氣,我想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遇過這樣的事,我應該好好說清楚,不光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其他受過傷的人。後來我決定要將這些痛苦的經驗與感受寫成文字,我寫成部落格《給安娜的信》。感謝有心的寶瓶出版社社長朱亞君看見,所以出版了關於我童年受虐的回憶與尋求復原的歷程《不再沉默》。

兒童虐待有許多性質是特殊的,例如兒童受虐的時間有時是非常漫長的,漫長到受害的人無法察覺自己所受到的傷害,因為這些傷害佈滿在整個人生的時間軸裡,難以細細分辨。另外家庭的空間通常也是封閉而隱密的,所以很難有其他人見證到施虐的經過。社會對兒童虐待的認識也是重要的,我們過去也曾經經歷過打小孩沒什麼的年代,但今天我們無論聽見或看見小孩有受虐的跡象,我們每個成人都有責任以113通報,保護小孩免於虐待。如同電影《驚爆焦點》所說,養育一個小孩需要整個村子,虐待一個孩子也需要整個村子。面對虐待,孩子是非常孤獨的。他們無法改變大環境的殘酷,最終只能改變內在,試圖將痛苦與哀傷遺忘、隔離或視為理所當然,這是他們一生的痛。

情緒的發展是小孩成長的核心,也是兒童大腦發展的核心。腦部正常的運作,是透過感官接收訊號,經過情感與理智上的運作,最後得到一個反應。但受創的小孩,面對囚禁、威嚇、恐懼與暴力等生存的威脅,被迫困在某種隱密的困境之中。某些訊號會觸發他們創傷的反應,有時沒有外界因素也會發生這樣的反應。理解創傷所帶來的後遺症,有助於我們敏銳的知道受傷的朋友正在處於甚麼樣的狀況,例如受創後的身心症狀、壓抑、遺忘或記憶混亂,有時會經歷嚴重的創傷情境重演。短時間內我們可能不會知道這些傷害背後真正的經歷,但我們至少可以理解,在這些傷害背後,有深刻的原因。

回應這樣的痛苦並不容易,需要一定程度的支持。我們會需要安全與穩定的空間去讓受傷的朋友感受到身體上的安全。我們也需要支持的人際網路,讓受傷的朋友感覺到連結。分享、訴說與連結是重要的,人可以透過連結感到安撫。一起與信任的對象重新檢視自己的內在價值。許多受虐的孩子都深信自己不應該活著、不應該被愛,這些痛苦與哀傷都是自己的錯。我們必須堅定而溫柔的告訴受傷的朋友,這並非他們的錯,而是傷害他們的人的錯。

最後我會建議受傷的朋友,積極尋求幫助。在不同的狀況下,需要的幫助會不一樣。無論是113、心理諮商或精神科,不要害怕嘗試。我自己分享我覺得對我有效的方式:寫作。寫作需要一點時間和堅持,但它有助於處理我們情感的矛盾,讓曾經壓抑的話說出來,幫助我們統整自我,並創造新的迴路。受傷的人時常會困在自己的雙重迴路裡,例如知道打小孩是不對的,但對於自己小時候遭受的暴力對待就會合理化為管教。我們必須面對這種內在的雙重價值,才能處理這種衝突所帶來的痛苦。口語上的分享與交流是有效的,再說一次,聽見自己再敘述一次,並得到另一個人的理解與見證,會幫助自己面對這些未曾表露過的恐懼與痛苦。寫作也是,當你看見自己寫下的話,感官迴路會刺激自己面對過去恐懼而無法控制的情境,並給自己一個新的機會,統整自我。傷害雖然是痛苦的,但我們是可以治癒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