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9日 星期三

《攻殼機動隊》貓獅子影評:靈魂的叩問

開場。在床上醒來的素子。
靈魂的叩問


1995年《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電影版給與觀眾強烈的視覺印象 ,主要是它融合了賽柏龐克的虛擬空間與現實經驗中的城市空間。記得大學時被它的配樂與幾個過場的鏡頭強烈的震撼,許久無法解釋自己的感受。十多年後再看,對其內涵有深一層的理解。賽柏龐克吸引人之處,在於它創造出龐大的精神空間,如同素子透過網路入侵他人的靈魂,當中令人興奮的擴增想像,同時包含著致命的危險與人性的黑暗面。


素子與魁儡師的相視,如同靈魂中的一體兩面


自稱在網路訊息之海中誕生的靈魂「魁儡師」問:「你怎麼確定我不是生命?」「你怎麼確定與你交流的不是靈魂?」素子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沒有肉體的靈魂意識是存在的嗎?存在於虛擬空間的靈魂是生命嗎?全身機械義體的素子,怎麼確定自己的靈魂本質與存在於虛擬空間的靈魂本質不同呢?最後素子決定去體驗魁儡師所看到的生命景象:她答應「魁儡師」的「求婚」,也就是「意識結合」,兩人成為一個新的生命體,同時誕生於實體與網路空間。這是故事的結局,也是另一段想像的開始。


義體


草䉜素子做著相同的夢,夢到自己是如何被「製造」出來的:在工廠中所有零件的的結合,電子腦的運算,神經系統的接合,皮膚的包裹與乾燥...。當她醒來時,看著自己的手,確認自己的存在與意識。看著這個巨大而虛幻的城市,素子心裡想的是甚麼呢?

草䉜素子醒來時,看著自己的手,確認自己的存在與意識。
人,對自己的想像究竟是什麼呢? 在素子的世界裡,人所能想像最好的境界,是終生機械義體的維修,因為機械義體代表力量的保證,而力量的保證確保生存、地位與感官的終極快樂。素子當上政府第九課特務,得到的就是這種他人難以想像的特權。當在這個未來世界中所有人使用機械義體與網路訊息來鬥爭,爭取自己最大利益時,某個特殊的駭客出現了,他能入侵任何人的靈魂與義體,也能在網路上取得任何他需要的資訊。政府將其定義為恐怖分子,但卻無法確定他真正目的。


素子夢中見到的自己被製造的過程,從一具空殼到注入靈魂。

 人的定義



「魁儡師」提出了素子無法向人傾訴的疑惑:我,是真的嗎?唯一聽過素子的真心話的是巴特,但巴特只關心現實,「妳在我面前就代表妳是活生生的人」。巴特無法理解素子對生命懷疑的痛苦。九課逮捕兩個被「魁儡師」入侵靈魂的人,兩個人記憶與身分都被改寫。當素子看到審問室中被改寫記憶而崩潰的受害者時,她看到了自己。 

素子與巴特在審問室外看著魁儡師的受害者
如果記憶與身分是如此脆弱的東西,人還剩下什麼?當素子是個全身可以被製造出來的人,回憶與身分如何確定是屬於自己的,而非被製造出來的?當人的定義可以被質疑時,要如何確定人的本質是什麼?何謂「我」?這是素子一直困惑的問題。如果「我」只是反映著身邊環境條件所成就的人格,那麼現在所感知的意識怎麼能肯定所有的決定是出自於「我」的自由意識,而非電腦程式預設對環境的條件反射呢?素子看著被魁儡師改寫記憶的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另一具被製造出來的魁儡。

九課帶被害人於審問室中,並告訴他真相

受害者一直以為自己帶著女兒的照片,實際上照片中只有自己一人
受害者只是一個單身漢,但魁儡師創造了一個虛幻的家庭在他回憶裡
 
看著被害人的素子,像是看見了自己

當我還是稚嫩的大學生時,看到素子的自我懷疑,感到莫名的心痛。重看《攻殼》,巴特在戰鬥現場斥責被魁儡師改寫記憶的受害者:「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還算是個人嗎?」「沒有靈魂的魁儡真可憐,尤其還流著紅色的血液。」我依然心痛到流淚。什麼是「我」呢?沒有回憶,「我」還是我嗎?當34歲的我憶起我3歲被性侵的回憶,那麼遺忘這段回憶的30年算是什麼呢?我依然記得當我憶起一切時,我所認知的世界也同時崩解:家庭、童年、回憶、成長...。所有一切關於「我」的意義,都變成空洞的軀殼。「我」,就如同一個空虛的魁儡。這是否就是我當時看《攻殼》心痛的原因呢?如果回憶是可以被改寫的,甚至被遺忘的,那麼我還是個完整的人嗎?當時年輕的我無法回答任何問題,只能在這痛苦中體驗無垠的疑惑與空虛。


被魁儡師操縱的受害者之一,被巴特斥責後震驚的表情

當素子在雜亂城市運河中,瞥見遠處一個完全相同外貌的自己。在毫無心理準備、毫無任何理解的情況下,眼前一閃而逝的景象是否肯定了素子內心深處的疑惑?黃昏的運河經過陳舊的服飾店,素子在真實與虛幻之中無法分辨,自己和櫥窗中的橡膠模特兒有何區別。


在城市中遊蕩的素子,看見遠方的茶餐廳中,有一個與自己面貌相同的人



那麼素子怎麼確定自己依然是個正常的人呢?九課中,除課長與新人德谷沙,每個人都有一定程度的義體改造,每個人也都必需定時接受政府指定維護。雖然意識是自己的,但義體受到多少監控,受到多少維護,決定權卻在義體製造工廠手上。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心理壓力可想而知。巴特問課長:你懷疑過自己的電子腦醫生嗎?課長回說:電子腦醫生定時會接受心理評估,但負責檢測的也是人。言下之意,是所有正常都是相對的,沒有人能肯定何為正常。



重生



在原著與卡通中並未提及素子的記憶,但素子會透過獨特的方式,去尋找自己夢境中的疑惑。她潛到深海之中,深海的壓力、回聲與寂靜,有如母親的子宮。她感到恐懼、寂寞還有一點希望。當她緩慢的浮上,接近水面時,她感到有重生的感覺,如同她夢中在工廠「出生」一樣。

潛水的素子,浮上水面瞬間的感受如同她夢中被製造的過程

開場素子夢中在工廠內被製造的過程,體正浮上水面,水面表層是人造的皮膚液體
開場從水面中誕生的素子
素子信賴巴特,她可以在巴特面前赤裸裸說出自己的內在。巴特關心素子,但他不理解素子。爲何潛水?為何因存在而感到不安?生存難道不是一場場求生的戰鬥而已嗎?為何需要質問戰鬥的意義?但巴特明白,眼前的素子是比他更堅強的戰士。為何素子總是在他面前展現質疑與脆弱的一面,他不明白。


面對坦誠而脆弱的素子,巴特問素子有沒有想過退出九課,素子笑了,像是巴特問了一個傻問題。素子說:我們還剩下多少身體是自己的?我們可以獲得無限的力量與資訊,人所能想像的極限到哪裡,我們就能做到哪裡。如果退出九課,我們就要交還屬於政府的義體和消去工作相關的記憶。


素子言下之意是,去除義體與工作相關的回憶,她就不是完整的。也許,更貼切的說,是沒有東西留下。工作就是她的一切。在這一切之中,支持素子繼續生活的,是她在黑暗的深海中,仍感覺到屬於自己的真實,而不光只是一個魁儡。


遠處傳來聲音,清晰傳入素子與巴特的耳中。兩人在驚訝中,無法確認聲音的來源。是「魁儡師」,透過網路傳來向素子「求婚」的訊息。在這一刻,觀者也才了解,原來「魁儡師」一直在這廣大的資訊海中,持續觀察著素子。



未來城市



電影中城市細膩複雜而頹廢荒敗的視覺經驗,取景自香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最先進發展的香港,累積獨特的視覺經驗。例如在飛機掠過密集的大樓上空,龐大的倒影與雜音印在大樓之間,迴響在人記憶深處。這是九龍在機場未搬遷前,人們每天見到的景象,也是電影中素子與巴特追逐恐怖分子,經歷熱鬧的市場及黑暗的巷道觀者所留下的視覺印象。

香港獨特的視覺經驗

無盡的管路與黑暗的巷道

香港街市的視覺

電影中段出現導演押井守對整個未來城市的想像:陳舊的公寓大樓,密集的店鋪招牌、高架橋、天橋,雜亂的電線、曬衣架、地下水管,電車、巴士、遊艇、路人遊蕩在車道與河道間,細膩且龐大猶如有機體的視覺經驗,使人短時間被無預期的細節所震撼。即使是骯髒的、黑暗的巷道積水,也因狹窄的天空而反射出難解而細緻的城市輪廓,使人沉醉,使人迷惘。配樂中「傀儡謠」低沉的鼓聲與清亮的歌聲,敲開夢與回憶的門,眼前流動的複雜城市在現實與虛幻之間閃爍晃動。抬頭不經意望著茶餐廳的窗,似曾相似的輪廓浮現,是另一個自己。

素子在打鬥時,背景是香港招牌的大集合,有種超現實感

廢棄的街道


倒影中城市的輪廓


導演心中的未來城市,就是現在的香港。香港的視覺經驗是此電影視覺如此驚艷的重要元素。


車道改為河道,如同威尼斯與香港的合體


2501計畫



在漫畫原著中,士郎正宗創造了「魁儡師」來回應素子對生存的懷疑。「魁儡師」是公安六課所創造的駭客程式,專門在這片無垠的資訊海中,蒐集任何檯面下見不得光的內容,侵入並竊取他人靈魂中的訊息。六課稱它為2501計劃,也就是電影開場時,尋求政治庇護的六課工程師所創造的程式。然而在運作的過程裡,發生了設計者不預期的結果:2501宣稱自己是生命體,並消失在資訊海中。再出現時,就是人人畏懼的「魁儡師」。無論是六課或是設計者都無法解釋「魁儡師」的想法、運作、目的與行為:一個電腦程式,怎麼能宣稱自己是「生命」呢?

魁儡師,代號2501計畫


掌權者並不關切「魁儡師」的目的與想法,但卻擔心自己設計的資訊武器,洩露高層使用這個駭客程式本身的骯髒本質。因此六課首要目的是「回收」魁儡師。若不成,則殲滅之。魁儡師被六課的防火牆誘入工廠的機械人,並受困其中。絕望的魁儡師以這個軀殼跑到公安九課向荒卷課長尋求政治庇護。六課課長沒預期到魁儡師會以獨立意識做出這樣的訴求,所以只能使用最糟糕的策略,也就是攻擊九課,奪取魁儡師。

素子單挑六課思考戰車

素子與其隊員在六課襲擊前,就預見他們的意圖,所以將計就計讓六課奪取魁儡師,試圖吊出背後主謀。素子在公路追逐戰中殲滅六課的勢力,並在巴特的協助下擊退思考戰車。他們取得短暫與魁儡師單獨交流的機會。素子想知道魁儡師真正的想法,試圖要直接連線潛入魁儡師意識。這是素子的個人意願。巴特對素子打算和電腦犯罪史上最獨特的駭客直接意識連線,認為這無疑是自殺,但卻無法拒絕素子人生中重大的請求。「要是情況不妙,我會拔掉插頭,把妳帶走」。素子與魁儡師接上線路的短暫數秒內,他們交換無數資訊與生命的經驗。在素子無預期的狀況下,魁儡師提出意識結合的請求,並進入到素子的靈魂深處。魁儡師從原有的義體中轉移到素子體內,素子失去自己語言中樞的控制權。

魁儡師入侵素子的語言中樞

「我有一事相求。生為一個生命體,我還遠遠不夠完善。我的系統無法實現死亡。」「你不是能自我複製嗎?」「複製品終究只是複製品,一種病毒就可能完全毀滅我。僅僅拷貝,還不能產生變異與個性。」「你要變異,是為防禦被滅絕。但你要怎麼做呢?」「我希望與妳融合。」「融合?」「完全的統一。你我多少都會有些變化,但並不會失去任何東西。融合後,從此就不分你我彼此。」「就算我們融合了,一但我死了會怎麼樣呢?」「融合後,展新的"你"會帶著我的變異進入網路,就像人類將遺傳基因留給後代一樣。屆時,我就能得以死亡。」「如何保證『我』依然是我?」「無法保證,人類本身就處在不斷變化之中。」「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你會選擇我?」「因為我在妳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好比隔鏡相對的實體與虛像。」

入侵魁儡師身體的素子問入侵素子身體的魁儡師:為什麼你會選擇我?

入侵素子身體的魁儡師回答:因為我在妳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六課在素子與魁儡師短暫的交流間,迅速空中支援,狙擊已成空殼的魁儡師義體。巴特犧牲左手保護素子與魁儡師結合的電子腦免於六課的攻擊。素子在巴特的庇護下,二十小時後在另一具小女孩的義體中醒來。因魁儡師牽涉六課外交醜聞,所以內部進行撤換並掩飾事件。所有人都以為草䉜素子在戰鬥中死亡了,只有巴特、素子和魁儡師知道,素子和魁儡師結合的新生命,已誕生在現實融合虛擬的新世界。

素子與魁儡師結合的新生命



導演:押井守


音樂:川井憲次


傀儡謠

I<I making of a cyborg>

II<Ghost city>

歌詞:

若吾起舞時,麗人亦沉醉。

若吾起舞時,皓月亦鳴響。

神降合婚夜,破曉虎鶫啼,

遠神惠賜。


1995年版開頭動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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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通、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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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25日 星期六

重建精神空間

心靈的傷害與身體的傷害一樣,它是一個具體的感受。它存在於心靈與身體的回憶之中,而這樣的回憶每天都隱隱在影響著我們。許多具有童年受虐經驗的成年人,都會描述一個類似的心理狀態:空洞。像是跟這個世界失去聯結,沉入在深海之中,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沒有太大的意義。看著鏡子中的人,認不得是誰。思考自己的人生,有時是一片空白,有時是覺得無法感到任何意義。這樣的感受,就像是隔著玻璃薄幕,看著世界在運轉,卻無法感受到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一份子。身體雖然活在這個空間,但心靈卻像是在遙遠的宇宙之外,無法產生連繫。漂浮、無根、浮萍、幽魂,都是可能的形容詞。

人精神的成長,與成長環境的各種條件有深刻關聯,而一般人最主要的影響,是主要照顧者。理想的照顧者,會意識到脆弱的小孩需要各種的保護與指引,以逐步健全小孩精神與身體上的成長。這裡我想討論的是精神上的成長。精神的成長如同身體一樣,需要保護、培養與方向。理想的照顧者,會懂得營造這樣的空間與條件,但並不是每個照顧者都有這樣的意識。後果就是兒童成長心靈上的傷害與長期的失落。

無照顧者意識的成年人,是造成兒童與身體、感受、精神動力分離的主要原因。有些來自於刻意的傷害:監禁、體罰、恐嚇、性侵、剝削、漠視等,有些則來自於忽略:缺乏保護、缺乏物質、缺乏資訊、缺乏互動與遊戲的機會等。成長的兒童,在各種生存的威脅與忽略之下,被迫拋下自己的一部分,選擇各種存活的可能性。成年後,這樣經驗的人,許多人會出現一種說不出的痛苦與感受,卻找不到原因所在。這是虐待的後果。

人精神的結構與動力,與我們成長期間的所留下的感受有關。當我們被愛與照顧,我們就有信心面對未知的困難。當我們被重要的人傷害,我們就感覺被這個世界拋棄。主要照顧者在兒童心靈中所留下其中一樣重要的資產,是愛的感受。在成長或成年之後,即使照顧者不在身邊,閉上眼,我們依然能在內心深處招喚出照顧者的形象與感受,在難過時給予我們安撫,迷惘時給予指引,挫折時給予我們鼓勵,孤獨時給予我們慰藉。當錯誤的對待發生時,人的內心會留下一道傷痕。長期的虐待,施虐者在孩子心靈裡留下的是恐懼、迷惑、痛苦、疏離與空洞。

如此深刻的痛苦與空虛要如何面對?許多跨越不同文化與時間的人都在探討類似的問題,並尋找不同的方向與可能。前人留下的遺產,是豐富而神奇的,相信每個人都會找到屬於自己不同的答案。在此我的其中一項建議是學習創造屬於自己的精神空間。具體的說,就是創造屬於自己身心平衡的方式。這些方式有些是屬於感受性的,例如閱讀書籍、聆聽音樂、觀察自然、感受氛圍等,有些則是表達性的,例如藝術、運動、交流等。因為受創經驗,人被迫與自己的情感與身體分離,但透過理解與實踐,我們可以重建這樣的聯結與感受。

人的腦隨著成長與學習,有極大彈性與調節的空間,即使曾受到傷害與限制,依然有創造新的連結的可能性。心靈的空間也是如此。恐懼、孤獨與痛苦使孩子不敢接觸自己的真實的感受,並被迫與之隔離。重新再接觸當時所留下的回憶與感受,是令人恐懼的,但藉由有意識的重新理解與感受曾被遺留下的痛苦回憶,並拾回自身的感受,我們才能重新感到完整。這個過程可以是漫長而痛苦的。

在過於痛苦時,尋求復原的人可以透個幾個方法得到較有彈性的空間:一是學會轉移注意力。藉由改變自己正在做的事,去轉移對痛苦的注意力,無論是娛樂消遣或工作,都有效果。(但一般文化中的誤解是,將這種短期轉移注意力的方式,當作最終的解決方式。)二是創造屬於自己穩定的節奏,這種節奏包含生活上的與精神上的。生活上的是適當分配自己工作、休息、家人相處與獨處的時間,並在不同的活動中有意識的去感受與思考自己感覺與想法的變化。精神上的是創造於自己的心靈活動,這個選擇在不同領域之中可以是豐富而多變的,有人喜歡藝術性的表達,例如寫作或表演,有人喜歡尋找身心協調的活動,例如瑜珈或運動。無論哪一種活動,感受到投入時的身心狀態是重要的。穩定的能量與空間能幫助人面對內在的不安,並有機會學習適度調節感受的過程。

這些精神空間,本是一個孩子在成長中可以自然在生活中學習到的重要資產。遺憾的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過去的已過去,找回生活節奏,重建精神空間,我們的生活可以更好。

2017年3月24日 星期五

貓獅子工作室



成立工作室的想法計劃很久,我和思寧兩人想了很多。從出書到演講我們接觸到許多人,不只是正在經歷創傷的兒童、經歷童年創傷的成人,也有關心陪伴與復原歷程的朋友。這段時間我們也努力回應不同講座的邀約與讀者的來信。我們想建立更穩定的基礎,接觸更多不同的人,分享復原的經驗與知識,支持與陪伴復原路上的夥伴,所以有了工作室的想法。

貓獅子工作室的理念
我們相信人有自我療癒的能力。從不同的經驗中,我們知道受傷的靈魂需要在安穩的空間中慢慢尋找復原的方向。工作室提供安全而隱密的空間,讓有需要的朋友在此述說未曾被理解的感受。

貓獅子工作室在做什麼
工作室第一個項目是貓獅子小餐桌。三郎與思寧在餐桌上與您聊復原與陪伴的經驗與體會,若您願意的話可以說說您的經歷。我們提供簡單而精美的小點心,在餐桌上一起享用。歡迎攜伴參與。

我們計畫第二個項目是貓獅子小講座。三郎與思寧與您討論創傷與復原的經驗與知識。小講座預計十位朋友以內。我們重視討論與分享,透過對話,我們可以釐清復原路上的困惑,也能讓陪伴者更敏感倖存者的需要。

我們也專注於寫作分享,將我們復原路上的經驗化成文字,放在此部落格上。


貓獅子工作室有誰
陳潔晧(三郎),台灣人。藝術家。《不再沉默》作者。34歲時發現自己童年遭受性侵的回憶,開始透過閱讀、書寫與創作,尋找復原的方向

徐思寧,香港人。香港大學畢業,後到台灣研讀兒童發展,對兒童權利議題特別重視。與潔晧一起發現他兒時遺忘的創傷記憶,並透過兒童發展與創傷復原的專業知識,兩人共同尋找復原之路。

貓獅子工作室的發展
我們希望未來參與更多、更豐富的講座與討論。我們樂意到不同場域分享、討論創傷、復原與陪伴的經驗,也期待更多不同的朋友來工作室交流與分享。

2017年3月9日 星期四

自殺的意念

我想談論自己曾經對自殺有過的感受與經驗。

自殺是我難以向他人坦承的意念,除了文化中貶低這樣的意圖外,我也被教導自殺會帶給別人麻煩。自殺成為一件無法坦承討論的想法,對有自殺念頭的人以及不希望看見自殺的人都更加孤立無援。在沒有選擇、沒人知道、沒有援助的狀態下,長期封閉與孤立的環境加深「一切都不可能」的信念,讓受虐者覺得改變痛苦的現狀唯一的選項是放棄生命。有些受虐者在很小的時候就曾經嘗試過這樣選項。我在三歲時曾經放棄進食,因為我覺得我父母遺棄了我,我無法脫離受侵害的環境。我失戀時也曾萌生這樣的念頭,放棄生命、放棄生活、放棄一切的人際關係,想要遠離被拋棄的感受。

當生命遭遇重大困難,我們無力改變現況,絕望的感受成為某種難以承受的痛苦,容易讓我們產生結束生命的想法,但這樣的想法並非根源於想要結束生命上,而在於想要結束內心覺得無法承受的痛苦。當我因痛苦的感受而萌生自殺的念頭時,我會陷入根本的兩難:我想結束痛苦,但我不想死。受虐的兒童未曾被教導如何去面對挫折與困難,也沒空間與時間讓他們嘗試。受虐兒學會在惡劣的環境生存。成年後他們有時會無法意識到,自己已是決定自己生活的主導者,面對挫折時(尤其是情感上的),會依然感受到每個選擇都代表隱藏著生存的危機與難以承受的痛苦(即使旁人看起來沒到那麼嚴重)。累積的壓力會讓受虐者難以承受,迫切的希望能結束這一切。

生存的意志是存在的。熬過受虐的倖存者,生存意志是堅強的。但未曾被釐清、理解與釋放的痛苦容易讓倖存者自我懷疑並感到脆弱。面對想活下去的意志,我會對自己有想自殺的念頭而感到說不出口的羞恥,而這樣的羞恥,會讓原有的痛苦與覺得無人能理解、傾訴的感受更深。曾經因為失戀而感到失去希望,成年後第一次感到過往內心的空洞與痛苦無法掩飾,也無法迴避。當時我並不知道,壓抑痛苦只會讓痛苦延續。孤獨的成長環境也養成我將感受隱藏在內心深處。當我感到無法再承受時,我已經覺得任何人都無法了解我的痛苦,也無法解決我痛苦的處境。想要放棄,放棄一切的可能性,只希望內心的空洞與痛苦能減輕。看著天花板,想著是否放棄生命,空洞的感覺是否也會跟著消失。我又想著,在放棄生命之前,我尚未試過所有可能。最後我放棄再去控制與麻痺自己的痛苦,躺在地板上,去感覺那份空洞。當眼淚流下來的時候,我感覺到輕鬆一點,雖然身體感受的痛苦依然是滿溢的。然後我沉沉睡去。我感到飢餓醒來,對痛苦與空洞的困境雖然沒有解決,但我依然起身去尋找食物。

當時我不理解情緒的作用。情緒最重要的是流動,當它充滿我們內在時,最好的方法是讓它宣洩出來。流動最簡單而有效的方法,是找信賴的對象傾訴。通常長期受虐的倖存者沒有這樣的經驗,他們被教導所有感受都是自己的錯誤與責任,有感受、有情緒都是錯的,都帶給照顧者麻煩。否定、忽略、淡化、麻痺自己的情感是有效的策略,是受虐兒童非常時期所用的非常手段。成長生存的困難銘刻為日後生存的信念,這樣的習慣造成倖存者成人後在情感溝通上嚴重的困難。例如,當時的我內心深信,說是沒用的,沒有人會聽見,也沒有人會理解。我也深信哭是懦弱的,因為我是這樣被教導的。我想當勇敢的人克服困境。克服困境就等於要承擔與隱藏所有痛苦。傳統文化上要求男性不能哭,要承擔,造成許多僵化的男性形象讓男性在遭遇壓力與困境時選擇沉默與隱藏,而不是向重要的人述說感受,讓感受流動。成年人也常為自己流淚而感到羞恥。這種僵化的信念,通常讓倖存者陷入更深的困境。

當時我沒有意識到的是,當我放棄抵抗與壓抑痛苦時,也同時放棄了這些僵化的自我形象,讓滿溢的情緒溢出我的眼眶,眼淚可以流下,稍微平復當時的感受。但我還是沒有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當時的感受,我還是為我當時曾有想輕生的念頭而感到羞恥,覺得自己不夠堅強。現在的我,學會諒解自己過去的困難,也學著向我信任的人說出我的感受。雖然仍有感到艱辛的時候,但我找對了方向,情感得以流動,我便知道感受如同暴風雨,會來也會去,生命不只風雨,也有陽光。

通常有很多痛苦感受的人執著於尋找一個方法快速減輕痛苦的感受,例如酒精及藥物,但究其根本的方法,是去理解這個感受的來源,並接納這個感受是自己的一部分。說來簡單,但需要很多時間和安全與穩定的空間。我會建議試著先從找身邊的朋友說說自己的感受開始。有時沒有這樣的對象時,專業的助人者或精神科也是一個選項。不要害怕別人的眼光,求助並非軟弱,而是為找到更多生命的韌性。找到覺得適合自己的方式才是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