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6日 星期日

生命的循環

太久沒寫字,網路上的朋友寄來問候,關心我的近況,還附上動物的影片,感覺很溫馨。過年以來都少用FB,莫名覺得好像應該交代些甚麼,這幾天和一些年輕朋友聊完後,這個感覺又更強烈。

先從過年前開始講。過年對曾被家庭傷害的朋友而言,像是個災難。要回到那個環境中,面對傷害自己的人,感覺像是個躲不開的魔咒。面對家人長期的傷害,總覺得有千言萬語的感受,講不清楚。苦澀憂鬱難解的感受需要被理解與接納,但傷害有時是如此龐大且漫長,讓人不知從何說起,光想就無力。這時我會鼓勵自己,最慢的方法是最快的方法,也就是一字一字慢慢的想,慢慢的說,慢慢的寫。過程是緩慢而痛苦的,但當傷害能釐清且被理解之後,它便成為我們生命中可以安置的經驗,而不再只是無法忍受的混亂與痛苦。

過年就是會想起這些人,我爸爸、我媽媽,以及性侵、虐待我的奶媽一家人。除了我在書中寫的經歷以外,這個過年我又想起更多的回憶。曾經我對遺忘過去痛苦回憶的自己很不能諒解,覺得這些事情是如此重要,為什麼我可以遺忘。現在我對自己記憶遺忘的現像多了一份諒解:正因為太痛苦,有些記憶只能遺忘,且環境過於嚴酷,有些傷害所遺留下的問題,孩時的我只能無限推延,交給現在的我來處理。遺棄與性侵是我3歲的遭遇,到34歲我才能重新憶起。30年對每個人的意義都不太相同,對我而言,我今年是37歲,它代表的是我大部分的人生。後來閱讀不同案例,許多童年受侵害的人,有一定比率是在這個年齡開始重新回憶並處理受侵害的問題。為什麼是這個時候?有很多可能。可能是身心感到安全,也可能是某個特殊的刺激,引發一連串的回憶。

過年的某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想起吉米,陪我長大的狗。我有點猶豫,不太敢向我太太說,我對這個回憶莫名感到害怕。後來我還是鼓起勇氣說了:當我離開奶媽一家人的時候,過年過節我們還是會回到老家,並且去跟住隔壁的奶媽家送禮和拜年。看到奶媽一家人會讓我感覺痛苦與厭惡,但我可以看到吉米,我很期待看到牠,抱抱牠,跟牠說話。我記得,我每次都會跟牠說,我會帶你離開這裡,我們會在一起。當我跟太太說到這裡時,我感覺到我撐不住,橫膈膜傳來一陣劇痛,忍不住開始痛哭。哭泣的每秒都非常漫長,我感覺這是超出我能理解的自己。到我能重新感覺到自己時,我感覺自己整個人非常疲憊,但也感到輕鬆。

許多受創的小孩有過類似的體驗,在最艱困的時間裡,生命中有支持的陪伴者給予愛與關懷,也許是非常短暫的,但孩子會抓住這樣珍貴的感受,並努力在往後的生命中重覆招喚這樣的感受給予自己支持。心理學者Alice Miller也說到自己童年同樣的情境,她母親非常嚴格,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已學會不能哭泣。家中有一位照顧她的僕人,給予她很多溫暖與支持,讓她得以度過那段最困難的時間。在她自述裡寫道,但在她成年以後,她完全忘記生命中有過這個人,記不起這個僕人的名字與容貌,跟任何跟她有關的記憶,直到身邊的人告訴她,曾經有這個人出現在她早期童年的生命裡。Alice Miller也感到訝異,身為心理學者的她清楚母親不適當對待與這個僕人所給予的支持與對待重要性在哪裡,但卻在自己的記憶中喚不起這個人。

小孩子在嚴苛的環境中,被迫與重要的人分離,成為孩子無法解決的難題。無法改變環境的孩子,只能改變自己的內心,封鎖這段記憶,將自己與這個痛苦保持距離。在我的生命裡,我被迫與吉米分離,在Alice Miller的例子裡,她被迫與照顧她的僕人分離。我留下了一個當時我無法處理的感受:我愛吉米,我想和牠生活在一起,我想帶牠離開侵害我的環境,但我做不到。我只能日夜期盼,有一天我的願望會實現,我可以跟牠一起繼續生活。這樣的期盼與折磨是以年來計算的,時間一點點緩慢的殺死我對生命的期盼與愛。大概在國一或國二的時候,吉米死了,我感覺到這樣的折磨到達一個終點,我內心某個東西也跟著一起死了。我對生命失去了盼望與愛。有人叫這個為「成長」,我說,這叫虐待。

重新理解我自己的痛苦,那是一個巨大的能量,讓我多年來的枷鎖粉碎,哀傷與痛苦得以釋放。重新接觸自己的傷口,那是令人恐懼的。年輕的朋友問我,面對一連串難以面對的痛苦回憶,究竟該怎麼辦?我總會不厭其煩的解釋創傷的特質與陪伴時的注意事項。處理傷害首要的條件是面對傷害的意願,沒有這樣的意識與動力,難以面對過往的痛苦。通常來找我的年輕朋友,都有著這樣強烈的動機,想要面對傷害,卻不知從何開始。所以我們需要處理傷害的方向與知識。面對傷害,人有自癒的能力,但重大的傷害,需要一定程度的環境與支持,才能事半功倍。許多受虐的孩子,通常沒有意識到自己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在接觸不同的人與知識之後,才能漸漸以不同的角度體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認識人權與傷害是重要的,因為它們用不同的視角描述人類對自己的想像與現實的差異。許多受虐的人在成長中感覺自己的是個異類,無法與人溝通,沒人可以理解他們的困境。在開始理解並討論不同人的受虐歷史之後,他們才能漸漸領悟,他們並不孤獨。這些感受不只可以述說與分享,而且還能在過程中得到平復。

另一個年輕朋友問我,該如何陪伴。我通常會將這個題目交給我太太,我們兩人一起走過復原的路,她對陪伴有深刻的體會。我們總以為,面對傷害我們一定要做些甚麼,但其實陪伴不一定要做甚麼。陪伴需要的是對一個受傷的靈魂的關懷與接納,有這樣的意識與態度,比什麼都重要。 我會鼓勵受傷的朋友,讓身邊陪伴的人理解自己的需求。說出自己需要什麼,自己正在經歷什麼,自己感覺到什麼,通常身邊重要的陪伴者都能接納並且處理。陪伴者不需評判傷者的反應與感受。聆聽、述說、接納與交流自有其療癒的功能,這是人與人之間自然而重要的本能。陪伴者通常會感覺到,並不是傷者的每個經驗與感受都能想像與理解,傷者所描述的經歷有時實在太過零碎或恐怖或難以想像的殘酷,但這並不會阻礙兩人互相理解與接納的關係。傷者所說的,有時是一個自己也從未向另一個人說過的感受與經歷,他/她自己也無法想像自己在述說這段經歷時,究竟自己該如何感受,或會發生甚麼事。這就是陪伴者與傷者可以一起探索的過程,去理解並感受那段傷害背後所包含的能量與感受。

之後我們會經歷什麼?我在說完我對吉米的愛的失去與痛苦之後,我痛哭。我感到自己在哀傷中碎裂又重組。我太太讓我好好哭完,然後抱抱我,讓我重新感覺到我和這個世界有聯繫。然後我們做餅乾、看電影、打電動、說笑。我們生活、我們哭泣、我們歡笑。述說感受,經驗感受,接納感受,並重整與分享自己的感受成為我們生命的循環,這個循環豐富我們兩人的生命,並且療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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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7日 星期二

「第16屆高中生寒假人文及社會科學營」講稿:性侵帶來的痛:透過述說、書寫與社會連結的復原之路


電影《你的名字。》男女主角交換身體,超越時空分享人生中無法言喻的生命感受,但卻記不起對方的名字。如同夢境一樣,夢裡深刻的情感與回憶,醒來時卻不復記憶。這部電影不斷重複傳達同一個感受:感到有重要的事卻想不起來。這樣的敘述十分貼近人在創傷事件中所留下來的情感記憶。在Van der Volk著作《Body Keeps Score》裡,提到一個探討創傷記憶的研究。研究裡紀錄一家醫院急診室裡12-14歲女性被性侵害的案例,並在十多年後再次訪談當事人對當時事件發生時的感受。在研究約有三分之一的人無法記起當時曾經受過性侵害,並對整個事件完全遺忘。

記憶喪失是創傷事件中的常會出現的後果,這樣的現象也發生在我身上。許多人常在整個成長歷程中遺忘自己受過的嚴重傷害,在二、三十年後,創傷的記憶再到內心裡。這是我們的內心在對我們呼喚,我們必須面對它。

在面對創傷之前,我們要先理解它運作的方式與它遺留下來的現象。當我們面對危機時,會產生腎上腺素。有過這樣經歷的人,會在身體裡留下一些特殊的感受。例如整個人充滿力量好像要飛起來,或是感到眼前時間變慢,好像電影一樣。有時會對危機中所經歷的視覺或感官上的記憶異常敏銳與細膩。有過這樣經歷的人,通常很難忘記這樣的感受與感官上所留下的記憶。

兒童虐待的案例中,常會面臨長時間的危機狀態。人在長時間的危機狀態中,內在系統會不勝負荷,最終崩潰。在生存遭受威脅與崩潰的狀態之下,一般人與世界所謂「正常」的連結,也完全失去原有的意義。一般人可以和父母保持親密的情感關係,但面對性侵、暴力、忽略虐待自己小孩的父母,小孩必須在極端的生存的條件中,衍生出極端的生存策略。這不是小孩的錯,這絕對是成人的錯。但無論如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小孩在面對後果,而不是傷害他們的成人。這是創傷事件中最殘酷的一點。創傷事件有結束的時候,但對當事人而言,創傷的回憶卻會不斷重演。

精神的傷害雖不如身體的傷害是可見,但依然對身體造成長遠的影響。許多人會產生許多無法解釋的身心症狀,例如頭痛、過敏、胃痛或免疫系統失調等。有些人會經常做惡夢,為固定的出現的惡夢所困擾。有些人則常出現記憶混亂、喪失的狀況。榮格說,我們的內在是精神上的實體,讓我覺得很安慰,因為他肯定了這些傷害的存在。雖然我們無法眼睛看見這些傷害,但這些傷害每天都實際的影響著我們。

以棍子做為一個象徵物為例,A可能曾經被棍子痛打,所以他看見或聽到棍子就發抖。B可能曾經用棍子打人,所以他喜歡用棍子顯示自己的權威。C可能在生存危機中用棍子保護過自己,所以他隨身會攜帶著棍子,才會有安全感。對於A、B、C而言,三個人對棍子的感受都不同,但並沒有哪一個人的感受比起另一個人更「正常」,重點在於他們個人的經歷。創傷也是,我們需要了解的,是人背後的故事。

在兒童虐待中,我們知道較明顯的可分辨出的行為有性侵、性剝削與暴力。有些較隱微不容易發現的虐待,例如忽略與情緒虐待。許多遭受虐待的兒童,都會受到複合形式的虐待。他/她可能會遭受性侵,同時也被暴力威脅,而且常被餓肚子。也可能衣食無缺,但沒有人知道他/她曾經遭受性侵害。在我自己的經歷裡,我經歷了不同形式的虐待。我在三歲的時候被放在奶媽家,奶媽家有四個人性侵我,並威脅我不能說,說出去他們會殺死我。我獨自面對這些性侵我,並控制我生活的人,我感到被遺棄而且非常的絕望。我父母對於我的恐懼與哭喊沒有理會,我自己一個人面對這樣的生活三年,直到五歲才回到家裡。

我一直到34歲,才向父母以外的人,也就是我太太第一次說起這些回憶。訴說的過程是非常痛苦與緩慢的,還好我太太是個很有愛心與耐心的人,因為有她的鼓勵,我才有勇氣重新面對這些痛苦的回憶。因為憶起這些痛苦,所以我決定要去面對與處理。所以我重新向我的家人說起整個性侵害發生的經過。我父母對我的傷害永遠是冷處理,這是我人生的痛,孩時的我無法處理這種痛苦,但成人的我決定要好好面對。然後我在Facebook上面公開我的經歷,還好我有一群很好的朋友圈,他們給我很正向的鼓勵與情感上的支持。接著是蘋果日報的人間異語專欄來採訪。起初我有很多擔憂,對別人怎麼看待我,但FB的經驗讓我多了一些勇氣,我想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遇過這樣的事,我應該好好說清楚,不光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其他受過傷的人。後來我決定要將這些痛苦的經驗與感受寫成文字,我寫成部落格《給安娜的信》。感謝有心的寶瓶出版社社長朱亞君看見,所以出版了關於我童年受虐的回憶與尋求復原的歷程《不再沉默》。

兒童虐待有許多性質是特殊的,例如兒童受虐的時間有時是非常漫長的,漫長到受害的人無法察覺自己所受到的傷害,因為這些傷害佈滿在整個人生的時間軸裡,難以細細分辨。另外家庭的空間通常也是封閉而隱密的,所以很難有其他人見證到施虐的經過。社會對兒童虐待的認識也是重要的,我們過去也曾經經歷過打小孩沒什麼的年代,但今天我們無論聽見或看見小孩有受虐的跡象,我們每個成人都有責任以113通報,保護小孩免於虐待。如同電影《驚爆焦點》所說,養育一個小孩需要整個村子,虐待一個孩子也需要整個村子。面對虐待,孩子是非常孤獨的。他們無法改變大環境的殘酷,最終只能改變內在,試圖將痛苦與哀傷遺忘、隔離或視為理所當然,這是他們一生的痛。

情緒的發展是小孩成長的核心,也是兒童大腦發展的核心。腦部正常的運作,是透過感官接收訊號,經過情感與理智上的運作,最後得到一個反應。但受創的小孩,面對囚禁、威嚇、恐懼與暴力等生存的威脅,被迫困在某種隱密的困境之中。某些訊號會觸發他們創傷的反應,有時沒有外界因素也會發生這樣的反應。理解創傷所帶來的後遺症,有助於我們敏銳的知道受傷的朋友正在處於甚麼樣的狀況,例如受創後的身心症狀、壓抑、遺忘或記憶混亂,有時會經歷嚴重的創傷情境重演。短時間內我們可能不會知道這些傷害背後真正的經歷,但我們至少可以理解,在這些傷害背後,有深刻的原因。

回應這樣的痛苦並不容易,需要一定程度的支持。我們會需要安全與穩定的空間去讓受傷的朋友感受到身體上的安全。我們也需要支持的人際網路,讓受傷的朋友感覺到連結。分享、訴說與連結是重要的,人可以透過連結感到安撫。一起與信任的對象重新檢視自己的內在價值。許多受虐的孩子都深信自己不應該活著、不應該被愛,這些痛苦與哀傷都是自己的錯。我們必須堅定而溫柔的告訴受傷的朋友,這並非他們的錯,而是傷害他們的人的錯。

最後我會建議受傷的朋友,積極尋求幫助。在不同的狀況下,需要的幫助會不一樣。無論是113、心理諮商或精神科,不要害怕嘗試。我自己分享我覺得對我有效的方式:寫作。寫作需要一點時間和堅持,但它有助於處理我們情感的矛盾,讓曾經壓抑的話說出來,幫助我們統整自我,並創造新的迴路。受傷的人時常會困在自己的雙重迴路裡,例如知道打小孩是不對的,但對於自己小時候遭受的暴力對待就會合理化為管教。我們必須面對這種內在的雙重價值,才能處理這種衝突所帶來的痛苦。口語上的分享與交流是有效的,再說一次,聽見自己再敘述一次,並得到另一個人的理解與見證,會幫助自己面對這些未曾表露過的恐懼與痛苦。寫作也是,當你看見自己寫下的話,感官迴路會刺激自己面對過去恐懼而無法控制的情境,並給自己一個新的機會,統整自我。傷害雖然是痛苦的,但我們是可以治癒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