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6日 星期一

【Sada Chou:輔大心理系性侵事件系列十二】來到所羅門王面前,誰都不冤枉

輔大性侵案外案發展至今已將近四個月,9月21日,巫小姐(性侵受害人)在臉書公開向夏林清、工作小組及輔心系所、同學友伴道歉,引發的新一波效益是事件終於「真正地」往外擴散;風暴更甚以往。

為文的當下獲知夏林清社科院長之位遭暫時去職,以及「匿名者」(Anonymous)在台灣的組織宣稱將對輔大教職員工個資展開攻擊與揭露,竟爾生一恍惚之感。相較於過去數月猶侷限在運動圈、教育界內外層論理鬥爭,正應證了當時在夏林清哭訴遭到網路霸凌及正義魔人騷擾、國家機器壓迫時所產生的違和感與荒謬性其來有自:記得當時在文章中我寫下這樣的句子:真正的反挫根本還沒有發生。

真正的反挫根本還沒有發生,比起此時此刻示現於夏林清與輔心面前的一切阻力,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終於有所領悟,原來之前還跟他們辯論的人,非但不是懷抱著惡意的魔,而是還辛苦護住善意、愛深責切的直友;指出某處可能有反省的空間,亦非所謂的以未驗證的朱文(巫姓同學男友)為根據、對夏林清遂行公審,而是在等待及期盼她能出面釋疑。相較於如今結界已被打破,湧入的群眾不由分說鞭笞踐踏,夏老師能不能終於分辨真正的敵友界線?

但就算是這樣的論理鬥爭,也並非不血腥,不暴力。特別是當論理越趨近於往鬥爭一端,情況在加速惡化,做為一個從中途開始陪伴與跟隨此事進程的報導人,我是傷心的,也無從推測從哪個時間節點開始,這傷心已被寫入、被決定了要帶著部分血肉模糊的腐爛離開事件現場。是從與昔日還算親好的對象爭辯此事而決裂開始嗎?還是從看到以往景仰的運動前輩們圍住兩個22、23歲的孩子,要他們對整個系所道歉的震驚開始?還是從各種新舊人際關係的拉扯開始?還是從眼見昔日的議題組織、人物,跳樑弄丑開始?還是從看到鬥爭手段已無節制尺度地往死鬥走,開始?

人皆如鏡 魔也如鏡

事情是一步步往下走的。人們的傷口與痛苦是點燃自己與他人的柴薪,那麼走到今天,對誰也都不冤枉。我不認為四方馳援的公知與憤怒的鄉民,人人都明白自己在輔心事件中被感召的憤怒與悲傷源何而來,然而恐怕是誰都帶著一點破滅離開,話說回來,這又何嘗不是此事最營養處?夏林清讓我們認清典範的崩壞,而我們自己讓我們認清護存善意之難。

漸闇漸啞,無從安魂,這是我看到巫同學PO文道歉的第一個感受。我傳了訊息給朱同學(巫同學男友),問他好不好?他說不好,我再沒有多問。早些時候因為斟酌著要不要寫一篇完整的報導,遂與他談論過受訪的可能;依照我自己的習慣,無論在各種擺盪與互動中,最後將與受訪對象建立什麼程度的信任關係,亦不論如何查證與挖掘在語言之外的各種故事,在約訪最初,我都會先問:「你自己對於此事發展的期望是什麼呢?」已經回到中國的他說了兩次「不知道」,這問題懸了兩天之後我又問:「有比較希望的方向,或比較不希望的方向嗎?是怎樣都可以,還是怎樣都不可以了,還是怎樣都沒差了,是哪一種?」

他說:「怎樣都沒差了。」

容疑與判刑 對玻璃心而言顯無差別

往朱同學而去的攻擊多,因為他是「憤怒而失控的男友」,針對巫同學而去的攻擊隱晦而曖昧,時而伏流於充滿暗示性的揣測之中,比方說她其實沒有被性侵,而是在電梯口與人合意性交,為了安撫男友,遂不得已反控性侵。也基於同樣的理由,她不得已同意朱同學的529 公開控訴,為「不實指控」背書。這是情慾流動說的升級版。

朱同學的控訴是否不實,因為始終缺乏夏林清的核對說明,至今無從判斷;夏林清等人眾口聲稱已證明為不實的根據,無非是一些牽強的邊緣情境,或缺乏理據與邏輯的主張。比方說:全由主觀認知的動機,夏林清卻要求他人舉證證明,若不能證明她的主觀認知,即宣布她沒有動機,因此朱文為構陷。

比方說,蔡桓庚沒有要傷害朱、巫的本心,是朱同學在盛怒與傷心中誤會了他選邊站的行為是一種傷害、誤會了他引導王生去思考性侵前兩造的互動可能是一種協助他得出合意性交辯詞的手段──但是他沒有要傷害巫同學的意思,真的沒有。又比方說,鄭小塔沒有要唆使朱巫晚報性平,她最初是以朱巫友伴的身份介入此事,那麼為什麼在夏林清回國、工作小組接手後,這個「友伴」旋即退場,也令人感到違和。

又比方說713的談話,是40分鐘而不是5分鐘。又比方說,一連串朱巫親舊片面公開的私訊、對話,皆顯示無論朱巫,內在都曾經有激烈的崩潰,因此他們顯然是基於無法處理自己與對方的情緒,而選擇無理性的向外發散。檢視上述種種,會發現即使最善意地接納全都,當做事實,也僅是互不排斥地補足整個故事的脈絡,而不具有否定朱文敘述的效力,甚至有些面世的資訊,逐層加深勾勒出的輪廓反而令人理解各種「誤會」源何而來、且其來果有其因。

至於關鍵的:夏林清到底在什麼情況下、有沒有說出:「一直以來,輔大心理系都有一支屬於自己的獨特路線,因為這支路線,你也知道外面的很多人是怎麼看我們的,你們以為院裡關係很和平嗎?」「其他系誰都等著看心理系是不是會出點甚麼紕漏或是笑話,這件事如果傳出去,搞不好會成為壓垮這個系的最後一根稻草!」,以及「你們學生之間的情慾流動我也知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平常在8樓幹些什麼,偷吃也要把嘴巴擦乾淨,沒錯,你,確實,酒後,亂了性,但我不要聽一個受害者的版本,我要聽你作為一個女人在這件事裡面經驗到什麼!不要亂踩上一個受害者的位置!」,關於這部分的說明,至今闕如。

之所以在此火燎關頭,仍把這些緊緊刺痛神經的話語再貼一遍,並不是懷著落井下石、要看火燒得更旺的惡意。之所以反覆追問、之所以持續地需要夏林清說明,是這正是可能的最需要反省、與可能的最有可能出了錯的環節所在。

你瞧,到現在我仍在使用「可能」,但夏幫眾會看見這微弱的堅持嗎?不會,「質疑夏林清」等同於「殺死夏林清」,將夏林清三個字換成工作小組或輔心路線也都是可以的;就是一種問都不能問、問了就會毀棄所有累積的努力的狀態,問了,你就是劊子手、網路判官(回想起如何被說是網路判官而百口莫辯,受害人的位置我也很想坐一坐),倒是如果之前那樣好好問就叫做死刑了,那麼現在被暴民踩踏,不知道又算是什麼?

引力 伏流與潰解

回頭看朱、巫在過去一年半以來的處境。輔心系所與民陣系統顯然有很強的內聚能量,再承接上一段的情慾流動說,再結合反性汙名的正當性、與夏林清流派的培力路線,三者交織融合為一扭曲殘虐的無形之網,籠罩在朱、巫兩人及其親好的同儕間,真實存在。以至:巫同學若否認合意性交-「妳為什麼要否定自己的情慾流動?」;巫同學若強力主張自己受創-「妳不要踩在一個受害者的位置上」;巫同學若噤聲-「就是因為她其實是劈腿而不是被性侵,她安撫不了男友,只好任由他代言」。

以上三點,任一件事分開來說都是對的,或都有可能是真的,然而夏林清及護持她的師生,真的有拿出一點人文社會學科的訓練、張眼看看這兩個孩子所落陷於怎樣的結構嗎?(倒是夏林清很敏銳地能辨識出自己受到三重壓迫的結構位置,還製作精美圖表)尊師,親舊,理念與現實,各自惘惘,各自成脅;他們是進了一只能入不能出的門,在門裡/家內受了傷,只能在家內解決,一旦捨離師門,哪怕只是要好好地走出去,都是叛逃,都有「代價」。

而這代價,便是夏系眾人在內部邏輯裡所念茲在茲的「拿起責任」了。在整起事件中,多的是「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文化衝突:夏幫眾自有一套頭尾銜接、自給自足的內在邏輯,哪怕與常識悖離再遠,哪怕自我矛盾,在一種近乎宗教情懷的神性面前都不會是破綻。也因此,各界驚詫的「太瘋癲」,自始至終都只被當成是外人的「看不穿」,對話於是終歸無效-耗盡力氣的無效、徹頭徹尾的無效。反身性成為不可能,外在環境與外部語言與外在的價值觀,對他們而言都不是真實,自然不可能有勾連的路徑。而他們確實直到現在都還不明白(或還在演出一種不明白),人們對此事件(自己可能都說不清)的痛苦與憤怒究竟從何而來,即使早早有人揭示:夏林清率眾離開了實踐的田野而不自知,理論凌駕於真實人情之上,這是一條滅失人性而異化為工具的道路,輔心事件即是多年封印的堤防終於被兩個受傷的孩子敲開了一個小小的口,然後在經由工具們親手挖至潰堤。

這一場戲,看得令人驚心,尤其是每當憶起幾個當事人都還是二十出頭的年紀;或正是這樣的年紀,才有可能揭露、敲開這個堅硬(而多少運動者輾轉死去又重生)的內部,使其流淌於陽光之下?

也談談眾多受害者

不是只有朱、巫覺得被背叛了。也不是只有他們感到受傷。

這一兩個月來,有越來越多朱、巫的故舊好友,片面地公佈他們與朱巫在信任關係下的私人對話。支持夏林清的人從中擷取材料:看哪!朱同學如此憤怒,如此失控,整起事件,就是他為了自己排解不了的情緒而遷怒他人;看哪,巫同學對夏老師道歉,如果不是於心有愧,又意圖私了,在夏老師口中缺德兇狠的她怎麼可能說自己對於夏老師所受的苦感到抱歉?看哪,原來蔡學長也是被誤會的,蔡學長是真誠地關懷朱巫,哪怕他在事發當下的言行確是對被性侵的巫同學不利,但是他可沒有存在要傷害他們的心噢。

這些資料的現世,讓人越來越驚詫,感受也越來越晦暗。人際倫理的準則被踐踏了,踐踏者還甚有道裡,覺得自己毀棄信任、撕裂關係,是在挽救走上歧路的朋友,是不惜代價自我犧牲,來「勇於任事」。一切動作繫於鬥爭二字:一邊端出一種「敢鬥就來」的正面迎戰氣魄,一邊淒楚無限、哀告受害,再一邊,裝瘋賣傻、汙衊攻擊,穢亂所有可能具有公共性意義的討論,使得對話難度加高。在此三重操作下,有人堅持只看到自己的傷口,只討自己要的公道,蔡學長在針對輔心事件發起抗議的現場,對著質疑者大吼:我才是受害者!我是529 PO文的受害者!

我其實無意否定任何人的愛,也無意否定任何人的傷,然而我想說,所謂的溫情承接,所謂的陪伴,所謂的人與人之間真誠的關懷與愛,很多時候不在於你多做什麼,更多時候是在於你有所不為。

人們每一個朝外的行為都帶著自利的動機,某種程度上,到最後只能以:「我願意為了對方不做什麼」,來度量情誼的深淺。

來到所羅門王面前 誰都不冤枉

而鬥爭逼使人永不止息。知止何其困難,而鬥爭逼使人永不止息。

在運動場域裡,面對國家機器或是惡質資方,鬥爭是一種絕對積極的善,然而鬥爭手段與精神也被大量地運用在某些團體組織對於同志的理念檢查,或是如此刻還正在進行中的,對於故舊、同儕或自己的學生,對於「家內衝突」的處理。

我們看到,夏林清以她的多重身分,不停呼籲朱、巫的故舊,「出來說明他們的狀態」,這是文革時期常見的「揭發」。越是親近,越貼身貼心,越知道哪裡脆弱往哪裡打。朱在幾個月前對朋友傾吐痛苦,以為是友伴彼此承接,轉眼就被當成是整肅的材料;巫同學天真地應邀進入舊友架立的對話平台,其中對於夏林清在此過程中所受到的苦真誠抱歉,信件旋後即被公佈,並扭曲為「大街打人小巷道歉」。

這樣的鬥爭真的是為了要釐清真相嗎?我相信通往真相的路必然充滿荊棘,卻不意味著走過荊棘之路必定得拋失人性,我不停想起那個故事:兩女來到所羅門王面前爭子。所羅門王說,請各執孩童一手,誰能把孩子拉過去,誰就是生母;然後把孩子判給了在爭搶中先放手的母親。這個廣為人知的聖經故事,在輔大案中,說得可以不只是母性而已。

我與林香君老師曾有一次簡短的對話,談到多重的真實,也談到互為主體性的可能與價值。雖然當時林老師將對話的重點放在溝通與公共論述的方法論,然而如今想來,何嘗不是揭示一條和解的道路?我同意可以在正視受傷事實的前提下,有多重的真實存在;我還同意另外一點:我同意夏林清其實沒有錯得那麼多,在〈不(願)負責的到底是誰?〉這篇文章中已說得清楚,我認為朱、巫與夏的關係也好,工作小組的理想也好,其實皆存在著獨特而或可堪稱秀異的本質,只是,設若有瑕疵,我們可以修正;設若有人受傷了,我們可以反省;設若有改善的空間,我們可以辨識、指認,然後前進。

設若,設若,設若。設若沒有人因無明恐懼發狂,設若沒有一干護主心切的幫眾出面圍事,設若。

而後定 而後能靜 而後有安 而後能得

在9月21日,我們有了巫同學對所有人的道歉。公開的,一點也不「小巷」了。巫同學做了和她的老師、她的故舊,甚至是她的男友,都完全不同的選擇,她的文章最後一段是這麼說的:「我走到此刻,面對生而為人的鬥爭與抗爭,得為我自己在過程裡的失去人性、沒有人性的所作所為道歉,但願一些人、事、物,能在傷痛或死去的路上,獲得一絲一縷的安息。」

坦白說,哪怕我奉之為人生圭臬、時刻自我警醒,然而這卻也是我不會做、也做不到的選擇;我一方面不相信透過歸咎己身能如願換得復歸平靜,一方面立於風暴中心,一側是我自身傷痛,一側是利害得失,不可能考慮捨下兩者,以這種方式步下舞台。我記得在認識朱同學與見識到巫同學幾次成熟溫柔的處事之後,我想像過這兩個年輕人經此洗禮,他們會長成怎樣的大人?總覺得答案漸漸浮現,說自己沒有人性的,以及從一開始就被貼上來自文革國家標籤的孩子,到現在,已證明他們自己才是努力保留了一絲人性的人。

在此可能的終幕中,人皆有傷,差別似乎只剩下我們做什麼樣的選擇,這選擇將把我們帶往下一個受苦或得到身心安頓的現場。巫同學在腥風一片中留下可依循的足跡,即使到最後眾人都對了,溫柔的人還是只有一個,雖然這種溫柔,令人心痛。夏林清面對巫同學的道歉,接連對殘忍的正義魔人喊話:「不要讓她的道歉白費了」,奇妙的是,這是有史以來我第一次同意她的看法。如果我們可以學到一件事,就一件事,我希望是我們目睹了、看到了自己在無明與恐懼面前,人性喪佚的輕易。

*原文發表於2016年9月24日
*原文網址:http://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4557
**本文已取得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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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da Chou:輔大心理系性侵事件系列

2016年9月21日 星期三

洋蔥的眼淚不是你的眼淚

為自己的傷痛流淚,原來是如此的艱難。

[我為你哭]
兩年前的深夜,三郎跟我訴說了他三歲時被奶媽一家性侵的經歷。他說得很慢。我記得他震抖的嘴唇,捲曲的身體,還有房間的晨光。起初,他想起小時候沒有與家人同住,眼淚就掉下來。內心的寂寞,從沒被看見過。寂寞的眼淚乾了後,三郎繼續說出他在奶媽家的經歷,一段段被禁固、暴力對待、灌食、挨餓、威脅、譏笑的片段。我記得他的聲音很小很小,每句話都斷斷續續。後來,他說到晚上會被奶媽奶爸搖醒,強迫他參與他們的性活動。他說的時候,聲音更是斷更是抖,有時只是嘴唇在動,但我聽不到聲音。他沒有哭太多,眼淚只掛在眼角,就被擦乾了。

我當時大概是哭到一塌糊塗,眼睛有點痛,眼淚鼻涕不停流下也來不及擦。我很生氣,為什麼那些可惡的人可以這樣對待一個三歲的孩子。我很生氣為什麼他的父母可以那麼不負責任,丟下自己的孩子。他們怎麼可以不知道,怎麼可以不理會自己兒子的哭喊控訴。我很難過,為什麼三郎要一個人經歷那麼多痛苦,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撐下來,我不能想像一個小孩如何渡過這些痛苦無助的日子。我覺得很哀傷,很哀傷。眼淚停不了的流下。突然,我發現小小的房間內,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在哭。他的「平靜」讓我有點不好意思,是否我反應過度?是否我大驚小怪?我記得當時三郎當很脆弱,有點謹慎,有點難過,但我沒感到他流露太多感受。

[沒法為自己流淚]
自三郎恢復童年性侵的記憶,我發現他每次說起自己的經歷時,他的鼻子通常會感到很酸,有時會打噴嚏,然後不停流鼻水,但就是哭不出來。我跟他說鼻子酸可能是想哭的訊號,他開始留意鼻子酸時的身體感覺。經過幾次觀察,他說感覺到一股能量往眼睛流,但會停在鼻子,然後鼻子、臉頰到脖子都會有酸的感覺。這是三郎長期在察覺到哀傷時的身體習慣:不要哭泣。他曾經告訴我,他感覺不到哭有什麼意義,哭是讓自己麻煩讓別人麻煩的事情,哭是不好的事情,會覺得丟臉。我靜靜的聽著他的想法,心裏不停回溯我與他相處時有關哭的回憶。

[為他人的痛苦流淚]
我記得他曾哭。樂生貞德舍被強拆當天,他大概是第一批被警察抬上警車帶離現場的學生。我下午跟他在樂生再碰面時,他眼鏡已經斷掉,而強拆也擋不下了。他開始在忍泣,整個身體不停顫抖,哭到累倒。我們看電影或小說時,我也記得他會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們在讀《飢餓遊戲》第三集小說,內容描述女主角戰爭結束後回家跟貓生活的片段,主角的身心狀態大概與戰後創傷症候群的描述非常貼近。三郎讀後哭得異常痛苦,無法說話。我們現在才理解原來小說描述的創傷心裡狀態,觸動了他長期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感受。

[不容許我哭]
三郎可以為他人哭,可以為故事的人物哭,但卻無法為自己的經歷流淚。我也記起我們爭執時,我感到很難過哭著說話,但他會在我哭的時候不理我。他會去打電動,他不會看我,他不會說話。我曾因他在我哭泣難過時不理會我而感到很受傷,感覺好像自己做錯事,被懲罰一樣,但明明是他讓我生氣難過。他這時候會說:「說也沒有用,事情只會越來越差。」我現在才發現他不懂回應我的哭泣,也無法忍受我哭。

[整理童年的經歷]
我們也慢慢整理童年的點滴,回想有關小時後流淚的回憶。三郎說起三歲時爸爸媽媽搬到去新家,留下他一人在奶媽的家。他不相信父母真的不理他,他每天會走到舊家門前,哭著等待家人回來接他。奶媽怕鄰居看到他不停哭,白天都把他鎖在房間裡,不想其他人知道他在哭。後來小三郎理解到不能在奶媽一家人面前哭,不論是害怕還是哀傷,哭出來的話會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弱點,變成為他們威脅與譏笑的手段。在這樣的環境下,小孩每種需求和情緒流露,成為了成人控制與利用的手段,甚至帶來危險。

三郎也記得在爸爸媽媽面前哭過。在他不配合奶媽奶爸的性活動後的早上,奶媽把唯一陪伴著小三郎的狐狸娃娃和奶嘴丟掉,作為懲罰。之後他哭著告訴媽媽,奶媽一家很壞,強迫他做不好的事,還把狐狸娃娃丟了。媽媽沒有理會小三郎的哭聲,繼續跟奶媽寒暄,笑說小孩不懂事。小三郎很絕望,因為媽媽對自己的求救哭喊沒有反應。當父母都不理會自己時,小孩還可以怎樣。三郎的父母不只是一次偶然對他的哭喊沒有反應,這些忽略持續了三年。每逢父母星期天來奶媽家時,雖然也是短短的十多分鐘,卻是三郎逃離危險的唯一希望。三郎努力希望父母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哭到筋疲力竭,但是得不到回應。他開始覺得哭是沒有用的,他更會懷疑是否因為自己哭,所以爸爸媽媽才不要他。

三郎五歲時回到爸爸媽媽家,但他的眼淚依然得不到適當與合理的回應。他記得幼兒園有一份填色功課,他知道只要用心慢慢填,不要畫岀線外,就會得到老師的稱讚。他爸爸看到他在填色,說要教他畫陰影。爸爸在小三郎的功課紙上開始畫起來。三郎很害怕,因為整張紙都是顏色,都是爸爸的筆跡,而且顏色都跑到線外!爸爸沒有停下來,三郎急到留下眼淚。爸爸看到他哭,放下了畫筆,說他哭很奇怪,然後就把依然流著眼淚的三郎留在房間,自己出去客廳。

[承認受虐的事實]
小孩哭的時候,都需要身邊的成人安撫與回應。小孩哭了,代表有事情不對了,可能他不舒服了,心情難過了,或是各種他需要成人安撫與協助的可能。這是孩子需要理解與溝通的開始,我們要觀察與聆聽小孩,才能理解他的想法與感覺,然後一起接納各種不同的情緒,並學習回應現實的各種限制與挑戰。三郎從小以來,從來沒有機會得到他人證實童年受虐的事實。他的眼淚從來沒有被看見、珍重和安撫。

他的感覺被父母長期忽視、拒絕、批評、扭曲與踐踏。長期情緒受到虐待的結果,是三郎在成年後無法為自己哭泣,長期活在情感麻木的身軀,無法與自己內在的感覺連結,以及逃避伴侶的眼淚。看到傷害的來源,讓我們在復原的路上有了方向。我們先慢慢整理童年的經歷,辨別哪些是不合理的互動,然後給予不同的經歷最貼切的命名。這是很痛苦的歷程,因為這意味著承認我們最愛的父母,原來是有做不對的時候,這也意味著我們可能曾受不適當對待,甚至是曾經受虐,曾經那麼痛苦。

[珍惜每個想哭的感覺]
接納自己的經歷,連結自己的感覺,是很不容易的事。三郎花了很多力氣和很長的時間去告訴自己的身體,所有的感覺都是合理的,所有的感覺需要被鼓勵表達出來。練習哭泣成為了我們一個有趣的課題。曾有一段時間,我們家裡都一定存放很多洋蔥,黃色的、白色的、紫色的、本土的、進口的,我們都會買。除了因為我們喜歡吃洋蔥外,三郎也很著迷切洋蔥。他會把洋蔥對半切開,然後放在眼前,等待著眼淚一滴一滴流下。他想證明自己還可以哭。不過後來我們看到一篇文章說不同原因所流下的淚有不同的化學成份後,他就沒再那麼熱情的切洋蔥,因為洋蔥的眼淚,畢竟不是我們哀傷的眼淚。

要收集三郎哀傷的眼淚,真的不容易,因他的眼淚都卡在鼻子,哭不出來。我們嘗試很多不同方法,譬如練習當眼角有眼淚時,手不要急著把眼淚擦走。我也發現若他想哭的時候我觸碰他或看著他,他會立即阻斷所有感覺。於是我在他想哭時不碰他,不看他,但靜靜坐在附近陪伴他,讓他不感到孤單。當眼淚慢慢可以流下來時,我們開始討論眼淚的味道,紀錄眼淚的路徑,分享眼淚流過皮膚的感覺,甚至為弄濕了衣服和被子而自豪。經過很久的練習,三郎慢慢可以在感到安全的地方哀傷。他會躲在床上的角落,用被子包著自己哭。他會一邊打電動一邊哭。後來三郎更可以在公車、在咖啡店、在書店、在街上流淚。他現在哀傷難過時,眼淚已經可以自然流下,這是復原成果。

除了練習哭泣,我們也重新理解哀傷與哭泣的意義。我們會討論一個小孩哀傷時合理的對待與照顧。有時我們會想像我們有一個小孩,想像如何回應他的哭喊。我們會討論教小孩畫畫時,如何安撫哭泣的小孩。在車上聽到嬰兒哭聲時,我會問他有什麼感覺。我們從父母身上學會如何回應與看待自己的情緒和感覺,若很不幸,我們的父母有錯誤的概念,給予我們不適當的回應與互動,成年後我們便必須花力氣去重新學習與感受。

[陪你哭到世界的盡頭]
當他哭泣的時候,我總有一個衝動想拿出玻璃瓶,收集他流出的眼淚,因為每一滴眼淚,都是那麼的珍貴。雖然這想法被三郎阻止了,但我想讓他知道我在意他的眼淚,我在意他每個哀傷的感覺,因為這些眼淚訴說了他的過去和故事。我願意陪他哭到世界的盡頭,我們無論在哪一個角落都不在需要隱藏任何的感受。三郎讓我知道,為自己的創傷感到哀傷,是撫平創傷重要的一步。我們理解到原來可以哭是很了不起的事,原來哭也是一種堅強的方式。

為自己的童年所受過的傷害哭泣,很不容易,我和三郎仍然在練習和探索中。

by 思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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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們不是冷戰

還好,這世界有貓


2016年9月17日 星期六

創傷回憶

「創傷後倖存者通常同時記住得太少,而又太多。」(《The Body Keeps The Scores》p.179)

從出書以來,我接收到無數珍貴的支持,許多來自網路的信息,與我分享他們自身的經歷與感受。因為這些支持,我感到希望,也期望能繼續分享我在復原之路上的感受。這篇我想分享我在創傷癒療經典《The Body Keeps The Scores》上所學到的知識。

普通的記憶會隨著個人的認知與理解改變。即使是同一段經歷,我們也會因為個人經驗的方式與目的而有不同的詮釋。但普通的記憶與創傷記憶有根本上的不同,大多數人會記得2001年9月11日當天發生什麼事,但前一天的事幾乎完全記不得。

當情緒伴隨著事件發生時,情緒的強度與性質會影響記憶的強度與性質。當某一個強烈而快樂的經歷發生時,相關的回憶可以讓我們記得很長的一段時間,甚至會記 得相關的細節。但不管我們喜不喜歡,對我們回憶影響最深的情緒是羞辱與傷害。也許是動物的本能讓我們持續警覺,受傷的感覺會持續保留在身體與回憶深處,使 我們避開曾經發生過的羞辱與危險情境。

而當我們看到某些可怕的事情在眼前發生,我們會長時間對這個事件保持著強烈與高度精確的回憶。有研究發現,當你分泌的腎上腺素越多,你的記憶就越精確。但 這個現象只適用在一定程度的範圍。當你持續在一個恐怖而無法逃脫的危險情境之下,這個腎上腺素系統終會不堪負荷,最終崩潰。

在經歷創傷情境後的人,創傷性的記憶無法如同敘事記憶般前後一至且合乎邏輯,而是以碎片化的情緒痕跡出現在受創者的身心反應上:例如片段的影像或聲音、感 覺。受創者會幾乎難以述說發生的歷程,只能被強烈的恐慌感所佔據。而這樣具衝擊性的記憶,會不時的被特定的人事物所觸發(端看其創傷發生時的情節),也許 是電影中的暴力場面或強暴情節,也許是某個身分角色:父親、上司,也許只是單純的一個物品:床、繩子或棍子。

這個重複感覺創傷記憶的歷程是極為痛苦的。兒童長時間處於暴力、性侵與忽略的虐待情境之下,便會發生這樣的現象。這是受傷之後的結果。而這些後果,會將人的發展、人格與回憶持續撕裂,成為一個傷痕累累倖存的成人。

原其中一項重大的意義,在於統整這些痛苦的回憶於自身的感覺之中,這樣的歷程,必然是不適與痛苦的。

但走過迷霧的幽谷,必會找到光明的道路。希望,未來有更多的機會,與您面對面分享這些經歷與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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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潔晧《不再沉默》台北分享會

日期:2016年9月21日(三)
時間:晚上7點
地點:金石堂城中店3樓 金石生活學堂(台北市中正區重慶南路一段119號)

2016年9月16日 星期五

貓獅子信箱:回應受傷的感覺,一起走在復原的路上



讀者來信:「如何確定自己走在復原或療癒的路上?又或 『已經』復原…?又或是真的可以『復原』嗎? 」

貓獅子回答:在剛恢復童年被性侵的回憶時,我感到非常痛苦和迷茫,不確定該怎樣做。在積極回應創傷的兩年間,我認識到復原的概念,過程中雖不停探索,但一步步克服困難後,我漸漸印證復原是可行的路。以下是一些復原理念及經驗的整理,供你參考,希望你在復原的路上不會孤單。

1. 復原旅程的展開,可基於不同契機,可能因為我們有痛苦的回憶,也可能我們感到哀傷、無力、孤單。不論是童年或近日的發生事件,只要我們有難過與困擾的感覺,我們便值得好好安撫這些感受。當你有安撫內心受傷感覺的意願時,便是追尋復原的開始。

2.復原是一種信念,同時也是相對「受傷的感覺」所驅動的改變力量。當我們生活受到過往的傷害所困擾,想重新理解這些傷害對我們的影響,想回應受傷的感受,想有所改變,這些想要轉變的意念確立,會驅使我們走上復原的旅程。

3.復原會經歷不同的階段。我們起初可能需要花很多力氣與勇氣,去重新觸碰創傷的回憶。下一步是釐清與肯定自己經歷的傷害。創傷相關的各種哀傷、憤怒、無力等感受,在這期間會一次又一次來訪,練習讓不同的感受在身體流動與辨別過去與現在的感覺,會是一個嚴峻的挑戰。慢慢我們可以思考與整理傷害對我們的影響,嘗試建立安全的環境,離開傷害我們的人,克服恐懼和不信任感,建立新的價值和信念,並嘗試帶著復原的意識去回應生活。

4.復原的路上,我們的狀況有時會反覆,甚至可能會感到更差,會想放棄,會覺得無力,但這些都是正常的歷程。我們需要很多勇氣和堅定的意志,才可以堅持下去。我們也需要尋找支持,讓復原的路不會孤單。感到寂寞時,找可信任的朋友討論與傾訴。遇到疑惑時,不用急著解決,我們慢慢透過閱讀或請教他人找出答案。遇到瓶頸,可以考慮找諮商師討論看看。你也可以寫信給我,我願意和你討論和方向復原的經歷。

5. 「真的可以復原嗎?」是很多倖存者共同的疑惑,我也這樣問過自己。這兩年自身的復原經歷、閱讀創傷相關的學術研究及其他倖存者的自述,我相信我們是可以從童年創傷的困難中走出,平復創傷帶來的傷痛。復原的路上,我們並非孤單一人,在這漫長與艱辛的路上,已有很多前人的步伐,帶領我們一起努力。很多倖存者讓我們知道復原的結果將會是值得的,因為我們可以重訪創傷回憶而不會困在創傷情境中,我們可以更感受到當下和計劃未來,我們更可以像小孩一樣快樂地想像與玩耍。一切的努力將會是值得的。

6.我們無法有一個共同的標準,來評斷是否「已經」或「完全」復原,因每個人受傷的脈絡都是複雜的。基本上,許多倖存者都指出,走在復原之路多年後,才發現這個問題已不再困擾他們。受傷的感受漸漸不會再掩蓋現在的生活,我們可以享受現在的生活。然而,復原不等於我們不會遇到困難和挫折,不等於我們不會再犯錯,偶爾我們還是會無助和空虛,遇到曾經傷害我們的人依然會憤怒和不舒服,但復原讓我們感到難過與無力時,知道可以與怎樣尋求幫助,可以珍重與接納現在及過往的所有感覺,可以跟別人分享感受和生命。復原更讓我們認識自己的能力,並對自己抱有信心,知道我們可以走向未來,可以想像未來。

潔晧 ‧ 思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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